林隐和老万,曾经并排坐在教室的最后面,那时正是刚上高一的时候,九月依旧炎热的天气里,教室里时常弥漫着洒水后的尘土味道。
老万有一头标新立异般的卷发,这使得老万这个人很容易被人记住——容易被人记住,其实是相当困难的事。有人费尽心机给自己身上加上一些独特的东西,以便被人记住,而且往往乐此不疲,而老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做到。
事实上老万的父母之中没有一个是卷发,包括比老万大两岁的姐姐也不是。
但为何单单老万却是卷发呢?曾经有人这么问起,老万的回答是一拳落在那人的鼻梁。由此可知,那人绝对不会是简简单单的问一句:“嘿,你们家为什么只有你是卷发?”
这当然是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有人当面问起这个问题的,除非像是九一八之前的鬼子一样四处找理由的时候。
整个高一,林隐几乎没同老万说过什么话,偶尔说的几句话无非是“借过”或者“醒醒,老师来了”之类的。
除此之外,尽管两人坐在一起,但看上去更像是两个敌对国家的首脑,好像一句话不投机便会引发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为了避免轻而易举的战争,于是两位政治家索性闭嘴。
老万时常在他的卷发上喷上啫喱水,有段时间里他寄希望于啫喱水可以帮忙把卷发弄直,但是每当啫喱水干了以后,老万的卷发便呈现出教学楼外面旗杆上迎风飘扬的国旗一样的波浪纹。
老万很苦恼,在那个大街小巷布满郑伊健长发飘飘海报的年代,顶着一头卷发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但没办法,卷发的人也必须活下去,想要意识到这一点有点难,特别是在容易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青春期里。
老万时常喃喃自语的对着讲台上一本正经讲课的历史老师说到:“看起来你好像什么都懂,但说到底还不是个不起眼的时代里一个不起眼的老师。”
诚然,那的确是个不起眼的年代,但不起眼的人何止历史老师呢。
“都是狗屁,什么农民阶级不能领导革命,说白了都是风水轮流转。”老万向邻桌的林隐吐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林隐不确定老万这句话是否是对自己说的,亦可能是借自己的身体反射到历史老师耳中也未可知,但很明显历史老师正陶醉在自己早已洞悉一切的世界里。
历史老师是个画着淡妆的中年女子,长相还算可以,想必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收到过大量情书。但眉毛描的实在有点夸张,她要是不描那双眉毛,其实还可以算的上是风韵犹存。
林隐总总为这一画蛇添足之作感到可惜。但对于一个女人关着书本而把历史讲的头头是道,林隐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可思议,仅凭这一点,已经足够可以原谅她的夸张描眉了。
“我说,那些历史规律,你可信?”老万这回以明确的口吻对着林隐问到。
“还不是怕麻烦,所以才找的规律。”林隐这回无不毕恭毕敬的回答到,似乎因为不再被视作反射体从而被尊重而感到开心。
老万听了这个不知道从哪挖出来答案后,连连摇头,好像非常后悔向林隐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老万和林隐之间的正式对白几乎只限于以上历史课上的那么几句,后来两人莫名其妙的互相嫌弃般的各自搬到角落里去了,自那之后,两人从没正眼瞧过对方,甚至两人都没正眼瞧过班上其它学生。
当然,似乎也无迹象表明班上其它学生正眼瞧过这两位坐在离黑板最远的两个家伙。
最快的时光莫过于高一,因为多半还没来得及发现自己已然不是初中生时,便像是泥沙俱下般被时光的洪水瞬间抛入高二,大家如同从很远的地方被贩运来的鸭子一样被人扔进一个个鸭圈,从而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有一些人则拼命假装面对未知却依旧泰然自若的样子。
由于高二开始分文理科,林隐在无人提供参考意见的情况下选择了文科——当然,若是有人提供参考意见,林隐也没准备去搭理。
之后的时光里便再没看见过老万,当然,缤纷忙碌的岁月里,林隐甚至不记得曾经还有个叫老万的人——直到来到另一个城市复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