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南是一片广袤的丘陵地貌,低缓而柔和的绵绵群山相连成片,山色常青。
秀竹村,地处丘南之南,是一个异常偏僻的村庄,四面青山环抱,只在东面有一条蜿蜒的大路与外界连通,与之最近的一个村庄也在七八里外。村头有两棵巨大而古老的樟树,每棵都有四五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据说是最早迁来这个地方定居的先祖种下的,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
两棵樟树枝干大多已枯槁,早已有了败死的迹象,虬劲的枝干和斑驳的表皮充满了沧桑之感。就在七八年前,这两棵老朽的樟树居然同时又焕发了生机,在躯干拦腰的位置抽出了许多嫩绿的新芽,现在已经生发的郁郁葱葱,冠如华盖。只有那伸出枝叶冠层之上的枯死的巨大枝干,还残留着曾经濒死的痕迹。
此时树荫下只有一群小孩在玩耍,围成一个圈蹦蹦跳跳、你来我往,叽叽喳喳的吵闹不休。
有一个老人柱着一只通身碧绿的手杖从远处走来,一步一摇,看似步履缓慢,速度却很快。树荫下一只黑白相间的土狗最先发现这位陌生人,抬起头警惕的望着他。
“汪,汪汪!”
狗叫了三声,提醒孩子们有人来。孩子们正玩的很开心,没人在意。
只有一个叫张少阳的小男孩停了下来,从圈中退出来走到狗旁边,摸了摸狗头,望着来人走来的老人低声说:“石头,这人感觉好奇怪呀!”
那人很快走近了,是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走到树荫下时笑呵呵的看着孩子们,然后仰着头望了望这两棵巨大樟树,绕着其中一棵走了一圈。
张少阳一直好奇的打量着这位老人,觉得他和村里的老人们都不一样。这人须发花白,面色红润有光,脸色温和带笑却又自有一股莫测的威严,尤其是那一对眼睛,与之目光相接时,给人极其明亮的感觉,就好像他的眼睛会发光一样。
老人绕树走动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下颌的山羊胡子跟着微微颤动。绕了一圈,用手杖在树干上梆梆的敲了两下,笑道:“古树出新枝,应死还生。我道是成了气候了,看来还是别有玄机。”
说完见孩子们大多挤成一堆好奇的看着自己,好奇又有些怕生。只有一个男孩在对着自己咧嘴笑,再细看这孩子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正;童眸清澈,纯净中自性慧光。根骨上等,竟是个修道的好苗子。若是自己愿意收徒,这孩子倒是颇称心合意。
有了这番忖度,老者心中对着孩子已生出十分的喜爱,向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少阳,它叫石头……”
男孩笑嘻嘻的回道,不止介绍了自己,连着身边的狗也一并介绍了。土狗摇了摇尾巴,屁股在张少阳的腿上蹭了蹭。
“老夫行游路经此地,远远望见这里有巨木参天,绿荫如盖,特意来这里找地方歇息片刻。我现在有些口渴,你能不能取一碗水来给我喝?”
张少阳点头答应,立刻跑着往家里去,很快就端了一大碗水回来,一路上走的急,手上的碗却端的稳,几乎没有洒出来的。把水递给老人,又从上衣山兜里翻出一个馒头递过去。
“娘亲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家里能吃的只有这个。你先吃一个,歇息着,要是不够等我娘亲回来,我请你到我家里去吃。”
“你怎知我饿了,想到给我带吃的?”老人接过馒头问道。
“老爷爷你一路走着来,身边没有背囊,都没地方放吃的,既然渴了,想必也会饿的,现在不饿也可以留着等饿了吃。”
“我只向你求施一碗水,你担心还我会饿,小小年纪,难得,难得。我从不平白受人恩惠,你想要我如何报答你?”
张少阳摇头称不图回报,老者说要给他钱财,他依旧摇头拒绝。最后老者扶着手杖向村里观望,说:“此处灵气颇为浓郁,及得上一处天地灵枢所在。我想在这里休养几日,这几****常来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张少阳说不清为什么,从最开始隔的远时,感觉得这位老人有些奇特,待他近了,却没了那种感觉,除了看起来感觉不同之外,没有之前特别的感应。老者在村中多停留了三日,白天就待在村后的竹林里,很少有人看见,村里老少都不知道有这个人。
张少阳除了为他送一日三餐,每天去陪他一两个时辰,听他讲许多奇奇怪怪的事,也按照他的吩咐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比如用奇怪的姿势坐着,又要学着用特别的方式去呼吸,连走路时都有许多要求。张少阳本是个淘气的孩子,在这老者面前却出奇的乖觉,虽然他说的许多话都不能理解,还能照做不误。
到了夜里,张少阳只要一睡着就开始做梦,梦里那位老人整夜给自己传授一些比白天更加古怪深奥的东西,叫人难以理解。在梦里听的话似乎都被印刻在脑海里,自己一听到便再也难以忘却。可是只要张少阳一醒过来,在梦里所学所记的就立刻淡忘了,只知道梦中经历了一些事情,无论如何记不起来。
连续三日,张少阳几乎是白天就经历着真实世界里事情,夜里又在梦里经历着另一场奇特的体验。白天与黑夜似乎是两重世界,彼此间恍惚有所系,又茫然有所隔。
张少阳跟老人说了自己做的奇怪的梦,老人听了笑呵呵的,只说这场梦是他的福缘和福报,至于如何能解开此梦,要看他的机缘和造化。
第三天晚上,梦里的老人教完了要教的内容,最后说道:“少阳,此番梦中传法已毕。从今往后,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已有师徒之实。我白天所传乃是正心养气之法,可以帮助你固本培元,强体健魄,你日后当勤加练习,做到习之如常。你天资绝佳,天赐厚福,早晚会有机缘入道修行,可惜我不能时常在侧为你解惑。”
“我梦中所传之法,乃是我平生所学所悟之奥义精髓,待你入凡启之后,方能解读其中的内容。我预感自己有大劫将至,只是尚不知应在何时、应在何处,故而行游四方以求解厄的机缘。若老夫脱得此劫,会再来寻你。世事艰险,修行之中更是如此,处处小心,方可保全无虞。”
张少阳听得稀里糊涂,老神仙的话对他来说太高深了,只听明白这位神仙的意思大致是说,自己已经算是他的徒弟了,教了自己三天他要走了。
“师父你是谁呀,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呀,以后我怎么找你呀?!”眼看着老神仙已经飘然远去,就要看不见,张少阳心里着急,急忙叫道。
“老夫云起峰沈梦云。日后你若得大成之境,自然会知道我是谁……”
“哎,哎,师父……”
张少阳还想留他再问几句话,师父却已不见了踪影。师父在梦中所说的最后一段话他还记得,而正经传授的秘法一句也没印象。不待天大亮,张少阳就去竹林里找沈梦云,他却再也没有出现。
……
七年后:
丘南地区西面的群山中有一处风水宝地,此处九座山峰天然成局:中间一座山峰比周围的山头高出许多,而周围的八座山峰围成内外两圈,内圈三座峰,外圈五座峰,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中心那座最高的山峰拱卫起来。
这九座山峰是一个修行门派的主要道场,名字就叫作“九山派”。
外围一座山峰的半腰处有一个人正在拾阶而上,已经快到山门前。背着一个鼓鼓的行囊,身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形如乞丐。
这人正是张少阳,忽忽已去六七年,此时已经十四岁。
“奶奶的,终于爬上来了!山门建在这么高的地方,要不是本少爷身强体壮本领强,都要累死了。等我学会道法,整天就飞来飞去,能飞的动就绝不用腿走,哼!”他在山门前理一下脏兮兮的头发,大步向着山门走去。
眼前的道路变得平坦开阔,路旁靠近山体的一侧有块石壁,上面刻着“丹阳”两个大字,刻痕里以朱漆打底。路两旁各有一根敦厚的方形石柱,柱身上雕着祥云仙鹤,顶上蹲坐这一只威武的异兽石像,青面獠牙,昂首挺胸,向东而望。张少阳被这两根石柱吸引,站在大门前看得出神。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要饭要到九山派来了。到了山门前进又不进,走又不走,愣在那里发什么呆?”一个声音说着,只见一个穿灰衣戴小帽的老人从石柱后面转了出来,手里拖着一只大扫把。
“小子张少阳,在天德城中遇见贵派莫子名莫公子,经他指点前来拜师学道。”张少阳被晒的黝黑的脸上瞬间绽放灿烂的笑容,一边拱手作揖。
灰衣人呲地一笑:“哦,来拜师学道的,不错,不错!我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了,也没炼出半点仙气来。像你这样的每个月都会来几个,来了也就是当个杂役,给九山派白白的干活。说不定你明天就来陪我一起扫地了,哈,哈哈!”
灰衣人头发灰白有些凌乱,面色苍老。他说话时并不看张少阳,斜倚着石柱,双手拄着一支大扫把,就在那里眉飞色舞的自言自语,十分得意。
“晚辈从小就有向道之心,现在有了机会,有没有修炼的天赋还不知道,总要尽力试一试。”张少阳来这里是想拜师修道的,自还是要客气些,依然恭敬。
“嗯,试试也好,年轻人是该试一试!你试了也不行,就会死心了,好来跟我一起巡山扫地。我跟你讲啊,炼不成才好,当初我的儿就是因为能修炼,还练得特别好特别快,结果炼死了。啊……我的儿,可怜啊!都以为他能修成个神仙,突然就那么去了!唉,死了……”
老人说着哽咽起来,目中泪光莹莹。张少阳心里见这老人举止言谈之间多有异样,恐怕是精神有些不正常,他的话也不知道能信不能信,还是先进山门去才好。
灰衣老人仍旧低头自哀自怜了片刻,才抬起头望着张少阳,看了半晌,有些痴的说到:“你有几分像我家龙儿当年的模样,可要好好的,别和他一样年轻轻的就死了。”
“小子记住了前辈的劝告,好好活着。那我就先进去了。”张少阳不知如何才好,只好憨憨的一笑,又一边作揖。
“去吧,去吧,就知道你也不肯听我的话,你和他们都一样。快走,快走,我扫净了这片地,又被你弄脏了!”老人生气的哼一声,双手顿了一下怀里的大扫把,厌烦的冲张少阳摆摆手,像在赶一只苍蝇,嘴里嗡嗡的嚷着,就挥起扫把大开大阖的往张少阳脚下扫来,扬起好大一片尘土。
往前转过几道弯,眼前豁然开朗起来,是一片开阔的地坪。远处还有一口水潭依着山壁而成,山壁间有两股清流从上方的石隙中流出来,哗哗地落入潭中,在这么高的山上,竟然还有清泉流水,也不知这水从何来。潭边有两排屋舍,舍下有人,隐隐有声音传来。尽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张少阳跑去潭水边洗把脸,又对着影子整理了一番仪容。走到屋舍旁,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了,却都没理会。张少阳只好随意叫住一位。这人穿着一身青衣,是个面容清俊的青年,手里捧着一个紫色的陶罐,从张少阳身边经过时口中念念有词。听张少阳叫住自己,一时有些错愕。
“啊,我看小兄弟有些面生,是新来的杂役吗?”
“是……啊,不是!小弟是前来拜师学道的。”
青衣人轻“哦”一声,看着张少阳又仔细打量了良久:“小兄弟可是姓罗?”
“小弟姓张,名少阳。”
“哦,姓张啊,看你有点像一个人,以为你也姓罗。不错,我看你不错。我是这丹阳峰的丹师于江河,排行第二。在你正式进入山门之前就先跟着我做事。我带你去见王同贵,他会安排你的起居。”
“好的,二师兄,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拜入山门?”张少阳听他这样安排,十分高兴。
二师兄在前面看似寻常地迈步走着,速度却相当快。张少阳一不留神就被甩出十几步,几乎跑起来才勉强跟得上,此时背着个大包袱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样子有些狼狈又有些滑稽。
“两个月前开山门考核过一次,下一次还有挺长世间,要过年之后吧。”
“啊……这么久,那我岂不是还要过半年才能成为九山派的弟子!二师兄,你能不能先教我一些本领?”
“不可以。”
“那,我努力干活,好好表现,能不能提前参加考核呢?”
“不可以。”
“怎么样才可以呢?”
“到时候就行。”
“那入门考核是怎么个考核法?”
张少阳小跑着跟在屁股后面一路问着问题,二师兄似乎是个好脾气,对他的提问不厌其烦,就是不肯多说。走到丹阳峰的山门时,二师兄说了一句“闭嘴”,说完也不等张少阳多想,拎着他后背的衣服腾空而起。
张少阳没提防这一出,只觉得天旋地转,山河扭曲,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落在另一座山头上了。
没来得及闭上嘴被一股强风猛灌进去,感觉刚吞了一条江河,呛的腹中翻江倒海,脸上涕泗横流,哇的吐出一股酸水。原本乱糟糟的头发现在倒是被吹得根根顺滑。
“二师兄,我……我好难受,肚子都撑破了啊!”
“我提醒过你闭嘴。”
“二师兄,二师兄你等等我!”张少阳还想在委屈几句,又是一阵呕,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只是干呕。再看二师兄都快走的没影了,只好强压住作呕的感觉,又甩着个大包袱追上去了,嘴里哭丧着叫喊。
于江河带着张少阳到玉矶峰外事堂找到了身材臃肿的居常执事王同贵,王执事见于江河亲自带着张少阳来报到,态度十分的热情,笑得跟朵太阳花似。客气的寒暄了几句,又连连夸奖张少阳资质好,有福气,能跟在于师兄身边做事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这个小兄弟先跟着我,别给他安排其他的事情,其它的你帮他安排一下。”于江河面无表情的听他说完,交代了一句就算完了,然后对张少阳说:“你在王执事这里登记一下,领些日常的东西就自己回去吧。南面有座索桥,可以从那里走。”说完与王同贵道了声告辞就走了。
于江河一离开,王同贵脸上的笑容还未敛尽,神色先冷淡了下来,慢吞吞的坐回椅中,胖大的身躯将椅子挤得满满当当,低头一边用杯盖拨弄着茶杯里的浮叶,一边拉长了音调说道:“小兄弟从哪里来啊……”
九山派的外围五峰即是五座相对独立的堂口,每座堂口的分工有所不同,各有特长。这座玉矶峰则属于内三峰,是总理外事俗务与派内日常杂事的外事堂的堂口。为了方便服务各座外山的弟子,外事堂中通常为每座山峰配置了两名专门的人员。一位主要负责物资采办和调度,称为采办执事;一位负责安排弟子门的日常起居和其它杂事,称为居常执事。这位王同贵王执事就是丹阳峰的居常执事。
“第十三个了!这次是于疯子自己带来的,总应该是还满意的!看这孩子面有福相,不会错,希望他能多坚持一些时日才好!真真叫人操碎了心……”张少阳离开后,王同贵扶着门边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