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夙愿难偿
聂柘霁到了韩国,直接去了韩国都城阳翟。
一入阳翟,他的记忆又开始兴风作浪,让他对这个悲喜交集的故乡,望而生畏。
那一夜,从这里离开,他的世界,彻底被颠覆。然而这里,却埋葬着他的所有明媚光华。
他听孙膑说过,严遂也是阳翟人。进了城,他便打听严遂这个人,只是抱着侥幸心理,不想民众竟都认识他。
严遂字仲子,是韩国大臣,韩哀候最欣赏的大臣之一。
聂柘霁听到这个消息,仿若晴天霹雳,给严遂的解药,也被捏成粉末。
他与严遂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不过这个人对他也没什么伤害,解药本该给他,只是他没想到严遂会是这个身份,这个让他讨厌的身份。
他去了严府,因为他有一些问题要问。
没有走正门,他直接从后院跃进去,正直午时,严遂在书房看书。
鬼谷子给了他一种压制毒发的药,可以管一年,身中剧毒还能如此从容不迫,还真相信聂柘霁会带回解药。
回头看到他,严遂先是一惊,随即喜出望外,过来抱他,“聂兄弟,真的是你吗?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聂柘霁退开一步,避开他的拥抱。
严遂有些尴尬,却没在意,“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你是间谍?”聂柘霁目不转睛盯着他。
他愣住,笑容僵在脸上。
“是不是你杀的宋莫?”聂柘霁眼里带着森然肃杀。
“你去找水时,他醒过一次,认出了我的身份。”严遂说话的神情和语调都与之前完全不同,刚毅果断,俨然一副威风凛凛的大将风范。
上前一步的聂柘霁,扣住他咽喉,“在鬼谷时你为什么没杀我,你应该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真相。”
严遂笑了笑,“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心软了。”
“可我不会心软。”聂柘霁的手加了力度。
他回了聂府,那个阳翟曾经最风光的府邸,现在已经破败不堪,断壁残垣,让人想不起他曾经的繁华。
府邸很大,虽然荒废,还是可以从他的占地看出他辉煌时的气派。
只是如今这里成了不祥之地,无人敢住。
院里落叶腐烂,新叶覆盖,新叶也腐烂,又是一层一层新叶,屋里灰尘如玑,蛛网密布。
他来到无邪剑阁,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一地灰尘。
有谁相信,这里,就是世人神慕的,天低下最华丽、最锋利、最快、最珍贵、最邪恶、最惨绝人寰的剑都出至这里。
他的父亲聂无邪,享誉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官宦豪侠以拥有一柄他亲手所铸的剑为荣,将佩带他所铸的剑视为身份的象征。
他对铸剑有着独特的技能,他可以傲然,因为他出类拔萃;他可以春风得意,因为他坦途长满芳草鲜花。他可以安享荣华富贵,可以光宗耀祖,可以锦衣玉食。
但是,他却用他这个独一无二的本事,招致聂家满门抄斩。
聂柘霁已湿了面庞,那一声小霁还回荡在耳旁,而那叫的人,已阴阳两隔。
门外突然传来大量脚步声,他抹了把泪水,隐到柱后。
他想不明白会是什么人,严遂的人?他们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突然箭如雨矢,大量官兵向后院涌进,很快后院便传来兵器相击之声。
聂柘霁跟过去,差点从屋上摔下来,大白天他以为见了鬼,还是因为这是在自家老屋,产生幻觉。
因为他看到两个绝不可能看到的人,九年前聂家并不是所有人都被处死,逃出去的人有他,大他一个月同父异母的姐姐聂柘然;他母亲郑影,聂柘然的母亲荣枕玉,还有他父亲的五个弟子护送他们出去。
只是这些人在逃亡的路上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所有人都在他面前死去,包括聂柘然和郑影。
郑影掉进不冻河,聂柘然则是因为雪崩。
可是现在他看到在与韩军厮杀的,正是郑影和聂柘然。郑影还在支撑着拼杀,聂柘然躺在台阶上,已不省人事。
聂柘霁愣了一下,便杀过去,郑影看到他,比他还吃惊。
他也顾不得和郑影交谈,见人便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院落,站着的人越来越少,躺着的人越来越多。
聂柘霁似乎已着了魔,那么多的死人,那么多的鲜血,让他热血沸腾,变得疯狂,不能自控。
但他不能一直战下去,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杀出一条血路,他背着聂柘然,扶着郑影,向城外逃去。
无月,夜很黑。
他被堵入一个很窄很窄的甬道,他扶着这世上唯一的两个亲人,准备拼死一搏。
只救一个,如潮的韩军困不住他聂柘霁,可是两个受伤的人,他不可能安全带出城去。
统军大将,让他想抽自己两个嘴巴,他想起问严遂的那句话,为什么在鬼谷他昏迷时没杀他,他知道真相是会杀了严遂的,严遂说,“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心软了。”
他觉得他现在也应该说这句话,因为统军大将,就是严遂。
他没杀严遂,没有解药,一年后严遂也会死,而且这一年的痛苦,比死难熬百倍。
他侧头看身后的高墙,蓦然回首,已带一股深寒。眼里的杀意,像要活活把人吞下去,那种迎面而来的魄力,将对面凶神恶煞来的敌人震慑住。
严遂看他,没有太多表情,他知道那个在他面前有点戏谑有点胆怯的严遂从来就没存在过,这个面容冷峻的人,才是真正的严遂。
严遂抬剑,突然转身。剑光飞落,已将飞射出去的烟火截断,同时斩杀数人。
他身侧的中年男子,也突然倒戈相向。剑光闪动,将与自己一同来的韩兵斩杀殆尽。
聂柘霁眼微微眯起,鹰隼一样的眼里还是寒意森然。
严遂后退一步,“走。”
“为何?”他不明白严遂这是什么意思。
“我欠你一条命。”他反手将剑刺入与他同阵营的中年男子身体,拔出,刺进自己腹部。
聂柘霁将捏成粉末的解药给了严遂,还好没扔。
虽伤痕累累,三人也算死里逃生。郑影拿出聂无邪和荣枕遇的牌位,泪流满面。
聂柘然仍然昏迷,但已无生命危险。
郑影也是今天早上才遇到的聂柘然,她们二人也像聂柘霁一样以为聂家只剩自己,便潜入宫中刺杀韩哀候。
二人并未见到韩哀候,宫中守卫森严,进入正门便被发现,浴血奋战的二人逃出来,想着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便逃到聂府。
各自诉说了这些年的遭遇辛酸,又是潸然泪下。
原来郑影掉进不冻河并没有死,而是被下游一个小庵里的师太所救,她在哪里夙夜匪懈,苦练剑法,只为有朝一日为聂家冤死的人报仇雪恨。
聂柘霁看着昏迷不醒的聂柘然,她面色已经好转,这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女子,眉宇间果然与他有几分相似。
他跪在郑影身前,不敢抬头,“母亲,从这里出去一个时辰便出韩国,基本已算安全,等会会有马车来接你们,你带着姐姐,找一个想去的地方。”他说完这些,面前的泥地已湿了一片。
“你呢?”郑影站了起来。
聂柘霁没说话,起身开门。
“回来。”郑影全身都在颤抖,“跪下。”
聂柘霁跪了下去。
“我不许你去报仇。”
聂柘霁惊诧抬头看郑影,发现郑影竟说得决绝。
“他是王,有千军万马,铁甲护卫,羽林高手,而你,只有你自己。”
“我不怕。”聂柘霁眼神如磐,让郑影不由一震。
郑影走到聂柘霁身旁,跪了下去,“母亲?”聂柘霁既惊诧又茫然。
“聂家一百八十七口,如今只剩我们娘三,哀候残暴狠毒,韩国不幸惨死的又岂止聂家,有多少无辜灭九族,抛尸荒野,多少人想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可是,只是付出更加惨痛的代价而已。”
聂柘霁扶虚弱的郑影坐下,“娘,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手刃仇敌,为父亲他们报仇。”
郑影摇头,“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看到你们姐弟那一刻,我改变主意了,
我曾答应过你父亲和你二娘,要将你姐弟抚养成人,可我把你们都丢了,被救起那天郑影这个人就死了。苟活这么多年,就是想对他们有所交代,不能死得毫无意义。”
她抚摸聂柘然精致的面庞,“一个哀候死了,还有一个,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从古至今,又有谁能改变这个现状;就算报了仇,也没有谁可以活过来。
对世界来说,只是死了一个人,每天都有人死,谁都不会在意,但对我来说,你们就是世界。没有你们,我的世界也不存在,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我已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人,我不想再失去我的孩子。”
“娘,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个血海深仇,我不能不报。至少也不能让云萧那狗贼逍遥自在,若不是他在哀候面前妖言惑众,哀候也不会下那样的命令。”聂柘霁仍然目光坚毅。
他回来就是为这一天,报仇是他这些年生存下来的唯一意义,他不可能放得下,苟且偷生,只会生不如死。
“杀了云萧,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聂柘霁木然,杀云萧自是轻而易举,但杀了云萧,韩哀候必怀疑是聂无邪逃脱的子女回来报仇,那么他们娘三,必走上九年前的逃亡之路。
“如果今天你走出这个门,就叫你的马车来为我和小然收尸吧!”郑影别个眼去,不在看他,她说得如此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聂柘霁向后退了两步,靠着墙。世界变得模糊,眼角掉下泪来。
他对着阳翟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在心底拟出一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