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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从浓密的树荫中穿出,驶入无遮挡的河堤,天地顿然豁然开朗。宽阔的洞庭湖在阳光下闪烁波光粼粼。安然的双眼湿润了。这就是哺养她长大的给予她血肉的故乡!二十多年的魂萦梦牵,这条美丽的河流一直活在她的生命里,一如她最亲近的人,从未离开。
车子在金枝的家门前停住了。这所房子安然再熟悉不过,然而,经过岁月风霜洗礼的老屋,已褪尽当年的颜色,红砖变成褐色,搭建的厨房及猪舍已坍塌废弃,只有屋后的那棵香樟,高大挺拨,枝繁叶茂,悄然诉说岁月的流逝。
遵循白桦的遗嘱,将他的骨灰安葬在老家的香樟树下。金枝还是依俗请了道场,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那棵香樟树是当年白桦和安然亲手种下的。物是人非,当年意气风发的小男孩,如今在此长眠。安然仰望天空,两行清泪顺着耳际汩汩滑下。
晚上,金枝要安排安然与华生休息的地方。金枝寡居多年,家里只有两张床,一床还是空着的。金枝将失去儿子的悲痛暂且搁置,脚步细碎,表情谦卑,忙前忙后,拿出最好的铺盖行李,为安然娘儿俩造了一个小窝。
一切收拾妥当,金枝坐下来,拉着华生的小手,老泪纵横。凭空添了个孙子,真令人难以置信。安然也是尴尬万分。她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与金枝相处,类似婆媳,却又分明不是。她曾经幻想过,与白桦长相厮守,侍奉老母,然而,当她带着他们的孩子回归故里,他却永远地离去了。
“这些年还好吗,怎么不告诉我——”金枝撩起衣角,拭去老泪。
安然知道金枝所指,是华生的事。她该怎么回答呢,真是一言难尽啊。
“要是桦啊知道了,该有多高兴哇,都是那个狐狸精,不然,我的桦啊,不会死——”
安然惊愕地瞪大眼睛。“狐狸精?”金枝指的是宁娜吗,她怎么了,她与白桦的死有关吗?安然急切地想知道真相,话已到嗓门口,可见金枝悲痛欲绝,忍住了。这个时候,她是断然不便追问的。
金枝泪眼婆娑地握紧安然的手。“以前是阿姨对不住你,希望你不要记恨我,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啊,你看,华生都这么大了,我这个做奶奶的,还没带过他一天……”
安然心里很乱。这些年,白桦经历了什么,什么原因导致了他的死?还有,她今后该怎么与金枝相处,以怎样的身份相处?命运啊,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却是这般捉弄人!
安然升入高中那年,15岁,已是标准的美人。身材窈窕,亭亭玉立,肤若凝脂,吹弹即破。乌黑的秀发或披肩或束辫,散发出少女的美好。最重要的是,安然的举手投足,从不矫揉造作,笑起来很自然,说话也很坦诚,走到哪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安然和白桦同一年级却不同班。元满初中毕业应征入伍,凤没考上高中南下打工。从小一块长大的小伙伴,在此分别,只有安然与白桦并肩同行。
高中在县城,距离农场40公里。安然寄住学校,每周末回家。那时,农场跑县城的面包车,已经停运了。轮船太慢,且每天只一趟,大多时候,安然都是坐公汽往返。
白桦也是住宿,每周末回家,不同的是,他是骑自行车。公汽每趟一元的车费,对他来说也是举足轻重的。
因为不在一个班,他俩也难得讲上一句话,但即使匆匆一瞥,微微一笑,也是满满的默契。做课间操那当口,白桦出教室总比其他同学慢半拍,他喜欢倚在教学楼栏杆上,见安然随人流袅袅地走过,他才跟在人流后面缓缓地走——直到安然的背影消失。待课间操结束,他却迅速地赶到教室,俯瞰楼下,只为等待安然的身影出现。
只有在午饭时,他们才有机会交流、相处片刻。白桦打饭时总是两份——一份是安然的,他长手长脚,免了安然挤搡之苦。白桦每顿饭菜花五毛钱,三毛钱的菜,两毛钱的饭。有时他会从家里带些菜来,用瓶瓶罐罐装满豆豉、酸豆角、腌白菜、辣椒萝卜之类,可以吃上一星期。
食堂的饭菜难以下咽。学校为解决教职工家属就业,将卖饭与卖菜分开经营,米饭是食堂大师傅煮的大锅饭,菜却由教职工家属承包,在食堂大厅排一线长桌,卖菜的钱,进各自腰包。那些品种各异的菜,颜色外貌却是相同的——都是清褐色,见不到一丝油迹。安然是很少在那打菜的,一般情况下,她会去校门口的小店炒两个菜,一丰一蔬。安然心痛白桦,两人一半一半,白桦有时拒绝,但绝大多数时候,安然会强制他接受。
周末回家,也是安然向往的。安然12岁那年,月姣意外怀孕,给她生了个弟弟。小家伙养得白白胖胖,很招人喜爱。月姣要上班,虽然把老母亲接过来照顾儿子,但还是感到力不从心。安然回家了,可以帮她分担些家务,也可以帮忙照看弟弟。
那年,月姣把房子里里外外新装修了。屋顶用石膏雕刻出精致的花纹,安然的房间刷成温馨的粉色,厨房是订制的银色整体厨柜,家具则是杏色的,看上去非常温馨雅致。家里的电器也全部升级换代,大彩电换成当时流行的直角平面,电话不再是摇把式,而是可直接拨数字的了。月姣甚至将床上用品也全部更新,被芯是鸭绒的,被面和床单全在县城定做,是县城最有名的品牌。
白桦家却没任何改变。家什器具一直没换,床上的棉絮结成了板,金枝还舍不得扔。一台用了近10年的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加上一个电饭锅,便是家里所有的电器了。那年,金枝的运气不好,鸡发瘟病,死得不剩一只。家里能指望换点钱的,只有那七八头猪了。金枝没钱买猪饲料,愁眉苦脸的。邻居大妈好心指点道:“农场食堂每天那么多泔水,全浪费了,你何不去那打泔水,猪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金枝犯难了。她实在不愿意再去农场,可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哎呀,你还犹豫什么,面子又当不了饭吃,”邻居大妈知道金枝的心事,拉扯道:“来,来,来,我带你去。”
她们来到农场总务室,邻居大妈恭恭敬敬地对总务长说:“咱农村人,日子难,养几头猪,饲料都买不起,你看,你们食堂那泔水,浪费也是浪费,不如让我们收走。”
总务长皱着眉头,叫苦道:“我们日子也不好过哇。农场效益可不比以前了,听说,中央要进行国有企业改革,可能会有很多人下岗,现在人心惶惶的,有些人已经作好准备辞职下海。”
两个女人讪讪的。邻居大妈赶紧拿出一条烟,满脸堆笑道:“这与我们农村人没多大关系吧。与喂猪打泔水更没多大关系,对吧。”
总务长笑了。“好吧,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先就这么着吧。”
金枝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每天早上,公鸡刚打鸣,她就爬起床煮好猪食,然后挑起木桶去农场。农场食堂每顿的剩饭剩菜有几大池子,她就是一天跑几趟,也是打不完的。
金枝一般是比较顺利的,如果不太在意自尊心的话。邱丽在食堂上班,见金枝打泔水的第一天,便像发现了外星人:“这是白寡妇吗,怎么又到我们这儿打泔水了?”
金枝不理她,昴着头,面无表情地走过去。邱丽却很是得意,嘻嘻笑道:“没想到,你们家与农场真是有缘啊,先是你们家那死人在这做煤球,然后你又来做泥工,现在又来打泔水,几进几出,”邱丽见金枝不理她,越走越远,放大声道:“我知道了,你们家是攀上高枝了,想跟书记家结亲家吧!”
金枝的身体颤抖了下。她咬咬牙,头也不回地走了。邱丽一个人在那咯咯咯笑个不停。她左顾右盼,鬼鬼祟祟,那心情,就像买彩票中了大奖——想瞒着别人,却因过于欣喜不小心将消息透露了出去。
月姣生了儿子后,家里有老母亲做饭,很少在食堂吃。那天,她去食党买早餐,遇见金枝打泔水,有些震惊。自从金枝负气辞工,她们很少照面,更别说有语言交流了。
月姣站在售卖窗口。她身着一件银色衬衫,扎进黑色西裤里,端庄典雅。月姣天生一副好衣架,即使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仍然保持了姣好的曲线。
金枝见了月姣,面无表情,不认识似的。她卑谦地一勺一勺地往木桶里舀泔水,泔水池激荡起一股剩饭菜剩菜难闻的气味。
每逢金枝来打泔水,邱丽则莫名其妙地兴奋。今天见月姣也在场,更是激动不已,得讲话的声音都变调了:“月姣啊,亲家来打泔水,你怎么不理人家?至少也得请人家吃顿早餐吧!”
餐厅里正在吃早餐的人们立即停下了碗筷,紧张地看着月姣。月姣背对着他们,看不到她的表情。月姣买好早餐,金枝也从厨房出来了,她挑着担,从月姣身边经过。
邱丽不想放过这难得的机会,高声道:“月姣啊,你们家安然对人家儿子可是一往情深啊。以前是鱼腥味,现在是泔水味,你们家安然怎么就不挑个好的,这以后嫁过去,日子可怎么过……”
月姣忍无可忍,转过身,冲邱丽爆粗口:“秋南瓜,不要以为我治不了你。你还敢疯狗般乱咬人,小心我撕烂你的狗嘴。你她妈想攀亲家,去攀好了,我们家,不可能。”
月姣说完便疾步走出食堂。金枝走在她前面,就几步距离,月姣的话,她肯定能听得到的。金枝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她昂着头,心里在说:“谁希罕,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