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喧嚣,灰黑的云翳在天底流动,归巢的群鸟正安静等待黑夜降临,冬月的薄暮本应引燃木炭,升起炊火,但在此时,在被称作晋国壁垒的巴东郡府却人人自危、忧惶难安。
荒原之上,溪水左近,刈鹿化解了秦攫雷霆万钧的攻势,可是慕容璟珑深感诧异,透过从刀身传递而至的悸动,他恍若听到刈鹿在悲鸣,他原以为在如此力度下刈鹿的锋芒足以斩断一切。
此时,秦攫也在暗自惊愕,尽管他异于常人的强韧肌肉吞噬了所有冲击,但他的骨制臂铠却骤然响起不堪重负的声音,并随之迸现出数条蜿蜒的裂痕。
“你是谁?”秦攫粗暴地问,这是他在这场充满血腥、充满混乱的战争中首次露出认真神情,然而眼前的武者却依旧散发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幽静气息。
“并不重要。”慕容璟珑平静地说,刈鹿轻薄狭长,若非偶尔折射出日暮的微光,它几乎已消融于酷寒的雾霭。
“并不重要?我忧心你在此往生,将再无人祭奠!”秦攫忽然露出狰狞的笑意,“尘寰的废墟,云山的终结,倘若有生之花在此凋零,恶念,善道,来世你愿化身为何?吾乃黑暗...”
桓、谢两人对秦攫的说辞毫不陌生,只是此次更显悲凉,他忽然圆瞪双目,神情变得痛苦,眼角显现出如图腾般暗色的纹,随着蔓延,他的气息也愈加躁狂、不安,他举起粗壮的左臂,五指成爪,竟生生捏碎了右臂上已现出裂纹的骨铠。
灰白之物,恍如孕育风雨的云,破碎着坠落在地,竟溅起尘霾,更令人惊异的是秦攫露出的右臂,分明是某种人形巨兽的肢体,布满树皮般堆叠的角质与弯曲的灰色毛发,鲜有的平整处似乎铭刻着某种秘藏文字,萦绕着不祥的光芒。
秦攫将战槌换至左手,从原地骤然惊起,在旁人能察觉他激起的气浪前,他已飞一样冲向慕容璟珑。
但慕容璟珑是精湛、纯熟的武者,在与九黎的征战中曾对阵比秦攫更为狂躁的高地勇士,也曾在长逾数载的铁骑东征中陷入与高句丽的刀锋混战,他知道应如何制定战法,当面对如秦攫这样难以正面抗拒的敌人,他在脑海中反复预演对方的行为、速度、进攻的方向、方式,甚至呼吸的节奏...他向后退却,随即,早已融于雾霭的刈鹿倏然挥向空中,光痕扰乱气流,化作无形的刃向秦攫奔去。
秦攫在空中转攻为守,以战槌化解刈鹿的锋芒,墨青色的束发宛如锦缎,在迎上气流的那一刻忽然改变了飘飞的方向...然而,就像猩红的战槌最初即为坚盾,其怪异的手臂才是真正的利刃般,他的攻势并未变缓,秦攫骤然落下,用手掌击碎了慕容璟珑挥刀时站立的大地。
彼时,慕容璟珑已闪身至秦攫身侧,并鲜有的以双手握紧刈鹿,在秦攫有所反应前,缓缓举起的刃猝然降下,化作一道笔直的银线,在秦攫身上一闪而过。
刀刃无声,却仿若连天顶的云翳都被光痕所扰,殷红的血雾沿银线划过之处汹涌而出...慕容璟珑却陷入犹疑,因为不可名状的手感...他从未有哪次像现在这样缺乏自信,出于谨慎,他开始缓缓后退。
世人常说幸运是另一种实力,因为幸运往往源自丰富的经验...血雾中猝然冲出一只布满斑驳角质的手,其速度令慕容璟珑不及躲闪或防御便被直接击中,伴随沉闷的巨响,他被推搡着向后退却,此时,素以坚固著称的唐夷铠甲每一处都在震颤,慕容璟珑有些气闷,尽管这个程度的冲击还不足以对他造成伤害。
秦攫从血雾中缓步走出,脸色并未有过多变化,只是笑意更加狰狞,充满愤怒,他确确实实被刈鹿的锋芒灼伤了,只是针对要害处的攻势都已被迅速回防的战槌化解,黑色的束带因此松懈,逐渐散落,露出与槌首同样猩红的握柄。
“不足以斩断吗...”慕容璟珑似乎有些怅然,若不是冒着热气的鲜血正从秦攫身侧的伤口中涌出,他还以为自己是斩到了某种具有韧性的树干。
“还不够!”秦攫咆哮道,巨大的战槌在他手中不住翻转,“远远不够!”
慕容璟珑横过刈鹿并轻抚长刃,之后露出笑意,久违的笑意,“很好!”他说。
正在两人即将再起兵戈时,一团巨大的火球骤然从空中坠落,炽热的气浪瞬间将荒原淹没,当尘埃落定,雾气散尽,一团比火的赤红更为浓郁的颜色从中舒展,凝聚为一副修长的人形...是彧秦魇,火焰正在他身后缓缓收敛,仿若炙热的羽翼,“阕燎在喧嚣...”他谛视着自己的双刃冷冷地说,随后他望向秦攫,并念出其兵刃的真名:“赤红的肆褚...”他又逐一谛视,认出那些曾被供奉于司命塔的神器,“龙雀,与昆吾,以及...”他倏然惊觉,此刻正立于远处的耆煌,“躁动的气息,是龙纹。”
“是时候结束了,这场纷争,”耆煌缓缓走入战局,微笑着说,“有太多介入者,而且我们的时间到了。”他途径桓、谢,像在轻声自语。
“你不是晋人吗?”桓玄忽然质问,他面无血色,在艰难喘息的同时还要抑制怒火,“为何助纣为虐?为何要暌离晋人的正义?”
“晋人的正义?啊,原来是头擅吠的凶犬,”耆煌眯起眼,望向桓玄的目光透着促狭与戏谑,“我问你,从何时起,这世上竟有了正义之名?”他的目光忽又变得阴鸷、冰冷,“正义,不过是弱者的护符,是被制定的规则,是秩序,弱者只能遵从,又何时有了谈论的资格?”
桓玄哑口无言,毕竟曾不可一世的他,在这场混乱的战争中已确确实实沦为一名弱者,彻头彻尾的弱者。
“就此结束吧。”耆煌说。
“我的战争,还未结束!”秦攫却粗鲁的拒绝了他的建议。
“不,”耆煌面露微笑,“我们的战争还未开始...”他话音未落,忽然化作一抹惊起的流云,裘披飘舞,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只须臾间竟已出现在慕容璟珑身后,彼时朔风乍起,恍若刚刚惊醒...然而他手中的龙纹长剑已聚敛了天底的流光,宛如一条滑腻的蛇,悄无声息溜到慕容璟珑****的咽喉处。
“你的加入,倒颇让我惊讶...大燕的皇子,落魄的君侯,”耆煌在慕容璟珑背后俯首,做出恭敬的姿态,“但你何时才能学会像你哥哥那样动用脑子?”
慕容璟珑的怒意被瞬间激发,可就在他不顾颈前利刃转过身时,耆煌又重新回到先前站立的地方。
“世人应学会恐惧,因为那是神赐的福祉,让弱者得以继续卑微的活着,”耆煌收起龙纹,对谢千钦,对桓玄,对所有人朗声说道:“今日,即到此为止。”
他转身向临时架设在神农溪上的桥梁走去,秦攫亦随之收起肆褚,“下次再分出胜负,”他望向慕容璟珑,目不斜视地说:“若你还活着...”
慕容璟珑紧握刈鹿的手臂仍在发麻,他努力抑住颤抖...目送两人踏上桥梁,又抵达彼岸,下次?莫非下次就能拥有得胜的信心?他想,初尝败绩,便是天地的差距。
巴东势力就此铩羽而归,天乌则牢牢占据了两岸要地,渡鸟在悲伤地鸣泣,叹息迟迟不至的黑夜...桓玄与仅存的数十名私兵收集起死去同伴的书信、武器或缨盔,准备带回故国用以祭奠,他们进行完简单的仪式,之后追上谢千钦、彧秦魇、慕容璟珑以及一众黑马武者的脚步,这些战场的幸存者一路缄默,穿过繁芜的战场,从烟尘与血河中缓行,辨不清面目的尸骸随处可见,腐朽的巨兽、投石,被焚烧的草屋...
谢千钦在一座如丰碑般的巨石前驻足,那是前几日凿齿的杰作,如今一半深嵌入土壤,裸露在外的部分仍有一人高...他踌躇半晌,忽然取出龙雀,在其上缓缓刻下一行遒劲的字迹:岁寒,月末,羯人作乱,晋国勇士捍守巴东,逝者长眠于此...
正被私兵搀扶着的桓玄望望字迹,又去瞧谢千钦,之后挣开私兵,语气诚笃地说:“你知道,千钦,你和旖旎的亲事,我从未反对。”
谢千钦点点头,露出苦笑,“我知道,”他说着把桓玄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