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混战因彧秦魇的登场而暂缓,随即,又因为虎贲军如天兵般的威仪彻底宣告结束,如潮的天乌又如潮水般散去,没有任一位羯人想继续作战,尤其是经过半日厮杀后,又要面对新的更加强大的敌人,支雄尚未有新的命令下达,天乌的冲锋指挥明智的选择后撤以重整旗鼓。
巴东守军因此得以喘息,援军的不期而至令无数住民喜极而泣,他们争先恐后从废墟中涌出,忙于赞美虎贲骑士带来的生机。世人总是如此,易于陷入怅惘与绝望的纠葛,而后忘却希望的存在,直至再次被启发...此刻,虎贲骑士在城垣中列阵,战马嘶鸣,军容严整,高悬于骑枪顶端的战旗随风摇曳,他们的确能给予侘傺的巴东以信心,以勇气。
虎贲的首领是一位青年将军,或许与桓玄、谢千钦年岁相仿,王羲之认得他,当然认得他,即便已暌别经年...他头戴一顶湛金狮盔,身披玄裳的戎装配以流云肩铠,他长眉细目,鼻梁挺直,面容纤细,生得隽雅、轩昂,又非桀骜的孤高,他虽乘着骏马,手执长剑,环着威武的兽带,可举止间依旧是一副鸿儒谦逊的气度,就像微风拂过春夏间盛开的地念,说不出原因,却令人感到温和,如饮醇醪...他便是被誉为奉孝奇才的晋国智将谢玄,是王羲之故友谢安石的子侄,是晋国大司马桓温的幕僚从属,亦是正于前线奋战谢千钦的堂兄。
谢玄从战马上一跃而下,乌金胫甲与兽靴倏然发出吱嘎的压迫声,随后他端正狮盔,向王羲之走去,“郡守大人,”他紧紧握住王羲之沾满血污的手,声音如玉般温润,“抱歉...支援来迟了。”
“不,”王羲之说,“永远都不迟!”在他身后是残存的巴东驻守,此刻正互相搀扶,污浊的血渍遮蔽了他们的面容,却遮不住眼目中再次焕发的生机。
可是当谢玄面对无数殷切目光,面对几经战火洗礼的城垣废墟时却又陷入窘迫...眼前尸骸横陈,烟尘蔽日,绝望与死亡随处可见,甚至已如仲夏蝉鸣,令人麻木...他唯恐在此时被寄予重托,虽然桓温在指派他为支援督军时,说他拥有无可比拟的大局观与泰然的应变能力,让他“适度而为”,但建业的虎贲素以恪守军纪纲常闻名,换言之,他们只听命于真正的统帅,比如桓玄,谢玄清楚知道这一点,因为自己年轻,如桓温所说尚缺历练,尚缺一分成竹在胸的信心与勇气,所以在这遥远的铁壁他只能“适度而为”,而虎贲军则会“择善从之”。
不过巴东守军可看不到他的心事,他们只看到如天兵般威严的援军,所以欢呼着开始休整、救治伤兵、清理战场、补充战备,在援军抵达的兴奋和喜悦中忘记了战争只是短暂平息,忘记了城壁早已坍塌、他们已无处容身的事实...
巴东的青山碧水被鲜血染红,如炼狱般的光景让很多人濒临崩溃,此刻,卢锦桐瘫坐在一面已倒塌的石墙上,他冷得瑟瑟发抖,因为长久鏖战而神情呆滞,可他宁肯坐在那一动不动;廖晗月泣不成声,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悲伤,也许是因为见识了太多死亡;王如柏被送去急救,没有人知道这头倔强的跳山猛虎能否撑过这场惨烈的战争,或者能否撑过今日。
援军的不期而至让许多人重燃斗志,又再次拥有了坚持的理由,可是也有很多人在亲历战争后选择悄然退去,他们已为巴东竭尽绵力,以生命的代价。
似乎所有纷争都暂告段落,除了桓玄与谢千钦...此时落魄的执金吾正满心期待他装戎光鲜的虎贲骑士如潮水般涌现,之后迎着日暮将这场光荣的战役进行到底,可是巴东内城非但未再响起罄木螺角令人振奋的声音,反而缓缓升起炊烟。
“郡守大人,我们会乘胜追击...”谢玄对王羲之说,他重又跨上战马,握紧长剑,“兵势有变,亟往必利!”可是正如令他惴惴然的不祥预感,他却并未收到期待的响应。
“谢将军,”虎贲军的一员忽然说,“我们收到的命令是支援巴东防守,是防守,”他强调,“不是追击。”他语气平静,却不容反驳。
“现在是我们的机会,”谢玄陷入窘境,但他仍试图说服对方,“战争胶着,支援的突入已对敌军造成打击,这即是为何他们会撤退...”他边说边以长剑指向早已坍塌的城壁,“巴东已失去城防,追击就是最好的防守!”
“谢将军,抱歉,”对方依旧无动于衷,“陌生的战场,我们缺乏探查,不明敌情,不明地势,贸然突击乃是骑兵大忌。”
他并未说错,王羲之想,兵戈之争,谨慎为要,而谢玄则是出于权策的考虑,可是,可是...“执金吾桓玄将军,在战争伊始便已率私兵冲入敌阵,”他说,“还有谢千钦。”
随着王羲之话音结束,所有虎贲骑士都面露担忧,他们忽然被置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一方面有要恪守的谕令,另一方面,他们真正的统率此时正深陷敌阵,生死不明,经过紧张的商榷,虎贲军决定派出探查的先锋骑士,巴东守军也会从旁协助,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倏然传来:“我们会加入战斗,谢玄。”
王羲之与苏璎珞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去,声音的主人身姿魁伟,仪神傲岸,生着细长的眸角与深重的眼轮,漆黑的长发有如横于夜幕的天河,他是慕容璟珑,是隐匿身份的皇子,是忤逆天下的罪者,此时正跨在一头雄俊的战马上,握着一柄环绕戾气的长刃,漆黑如夜的斗篷有着考究工艺,掩着一副鲜红铠甲,在他身后如阴影般匿伏着三十骑黑甲武者,仿佛一连串不安的音符,透着过于突兀的气息。
“是刈鹿...”彧秦魇望着慕容璟珑的长刃自语道,尽管声如呢喃,却仍招来黑马的敌意,他们纷纷握紧兵刃,凛冽的杀意亦追随而至。
“真是群冷淡的小鬼,目光决绝,有如冰铸...”苏璎珞轻声说,反观慕容璟珑则不同...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令人潸然的哀伤与孤独。
黑马的首领却并不在意,即便彧秦魇直指出刈鹿的真名,他也只是冷淡地望了对方一眼,“我们会加入战斗,”他对谢玄说,“城外满目疮痍,虎贲的战马只会徒增负累。”
“可是...”谢玄有些犹豫,但更多的错愕,“你和你的战士,你们不过数十人...”他望向慕容璟珑身后的武者,却恍然发现他们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慌乱,更没有畏忌,就像毫无知觉,甚至还有人在低声说笑,“不,”他叹息着摇了摇头,“不,这不是勇敢,这是飞蛾扑火,是自戕...”
从谢安石亲自引荐至抵达巴东,谢玄与慕容璟珑只经过短暂相处,然而谢玄自认为了解慕容璟珑,他果决、勇武、耿介克己,具有高尚的品格,即便漂泊无依,却仍恪守道义,所以谢玄欣赏他,羡慕他,对他弑母的传闻更是将信将疑,或者,谢玄深信他一定有着务必为之的理由,这一点透过他部下的忠诚,便可得知一二,所以谢玄不愿让他涉险加入这样一场本属于晋人的战争。
“对我们而言,勇敢从不是某种行为,而是觉悟,”慕容璟珑却神色如常,“即便我们徘徊于故土之外,我们仍会在必要时做出抉择,在必要时毫不犹豫地贯彻信念。”
“可这不是你的战争。”谢玄说。
“这是我的路,从我接受你叔父建议,随你来此时,这便是我的选择。”
谢玄最终陷入沉默,他知道无法说服眼前这位执拗的武者,无法说服他们中任何一个,此时的他们从容、坚定,并且前所未有的强大。
“但是上兵伐谋,你们就这样直接冲出去?”谢玄依旧眉头紧蹙。
“摧其坚,夺其魁,”慕容璟珑说,“战争的诀窍,即是以最小的代价最大程度瓦解敌军的战意,前朝的案例,诸如甘宁夜袭,以百骑劫掠曹营四十万,诸如张辽合肥固守,以八百死士击退雄兵十万,兵戈之争,重要的是斗意与时机。”
“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谢玄说。
“而我们拥有斗意,”慕容璟珑露出浅淡的笑意,“我们将穿过战场,跨越溪流,天乌的中军大帐,会有多坚固呢?”他远眺盘桓阴霾的云际,恍若陷入沉思。
“我无法说服你,”谢玄妥协了,“只期望有一天我能与你并肩作战...”接着他望向金甲长枪、闪耀光辉的虎贲骑士,说道:“可惜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他喟然叹息,感慨虎贲军不识得权策之计。
“谢玄,武者恪守使命,不应成为被归罪的理由,”慕容璟珑说,“相反,这是你的问题,他们不是你的部队,所以这是你的问题,你要知道,困在池中的金鳞若是缺了爪牙,永远都无法化身为龙。”
“我知道,”谢玄安静颌首,这是他的窘处,亦是谢家的窘处,“我知道...”他毫不避讳地承认了,也正是此时,谢玄心中被播下了一颗种子,一颗日后将声名鹊起成长为参天巨树的种子。
片刻后,由五百虎贲军组成的斥候先锋已整装待发,慕容璟珑和他的三十名武者也已抵达城沿,就在此时,彧秦魇却径自走了过来,“我和你一起。”他在慕容璟珑身畔驻足,自顾自卸下缠绕着阕燎的封禁,炙热的气息倏然喷薄而出。
“是萨满的巫术!巫术!”怀麓咆哮着举起弧光巨斧,只待慕容璟珑下令,可慕容璟珑只是望了望彧秦魇的琥珀双瞳,未置可否便冲出城垣,怀麓无可奈何地抱怨着,却在冲向敌阵时比任何人都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