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穿行,循着热络的人潮在扬州闹市行走半刻,终于驻足于一处富丽堂皇的建筑下,“就在此处。”谢千钦说。
晏黎初入扬州,生疏得很,什么上好的馆子、干果蜜饯不过信口胡诌,然而此时矗立在她面前的,却委实是一座轩峻峥嵘的厅殿,朱红壁墙不沾一尘,玄色檐角有瑞兽驻足,琉璃砖瓦在日头照耀下映出湛金光芒,一块偌大匾额高高悬着,上呈三字古篆:归元阁。
归元是道家哲理,混沌元气化生天地万物,归元即是万物重归混沌,颇有破而后立的意味。
“归元?不错,”就连倨傲的青衫书生都禁不住拍手称好。
谢千钦含笑,率先踏上厅殿前的石阶,“谢大人,谢大人!”不等他走到厅前,便有衣着考究满面堆笑的堂倌迎上来,“谢大人,二楼有为您留好的桌席!”显然,谢千钦若非权倾一方、人尽皆识的达官,至少也是归元阁的常客。
谢千钦微微颌首径自走去,青衫书生却就此驻足,“堂前的牌匾,”他喃喃问道,“可是王羲之先生的笔墨?”
堂倌被问得一怔,因为牌匾上并无落款,平日进出的贵人多了,也从未被问起,“先生真是好眼力,”他说着朝书生竖起拇指,“那正是王羲之,王将军的题字!”
王羲之官拜宁远将军,领率被称作晋国铁壁的巴东郡,与谢家魁首谢安石同朝为官,并且私交甚笃。
“哈哈,我识得他...”书生笑逐颜开,随着谢千钦的脚步又迈上两级石阶。“琅琊书圣,谁不识得?”晏黎在他身后悄悄翻着白眼。
“谢大人,这...这位是?”堂倌恰好瞧见晏黎鬼脸,欲言又止。
“是我朋友。”谢千钦面色从容,淡然说道。
堂倌听得吩咐便不再计较,仿如领取御命般一溜烟跑到前面,引着三人上楼了。
归元阁整座二楼被分隔为一间间装潢精美的包间,置身其中,头顶青瓦檐角,檐角悬着灯彩,四壁琳琅满目,只怕相较一方富贾家院的奢华也不遑多让。晏黎四处瞧瞧,禁不住感叹,她久居北方的建筑素以气势磅礴著称,可是比起江南的细腻温婉,怎么都差了半分。
包间向外是一处点缀花草的露台,于此眺望,恰能将半座扬州美景收取眼底,彼时正值天光和煦,湖面上熠熠波光掩映于绿树与繁花间,恍春一般,晏黎抑不住欢喜,脑中浮现出只见梧叶,不知秋声的词句。
“我招待朋友,只管上些精致菜色!”不等入座谢千钦便吩咐堂倌,但他话音未落,就被打断了。
“谢大人,在下有四样不食。”书生说,他的话同时引起晏黎好奇。
“哦?先生不食什么?”谢千钦问。
“在下不食犬,不食牛,不食雁,不食乌鱼。”书生摇头晃脑地说。
“呃,大人,牛乃五畜之首,不食牛,是不是有些...”堂倌嚅嗫着面露难色,却被谢千钦抬手制止。
“在下不解,”谢千钦双眉微蹙,“先秦有庖丁为文惠君解牛的记载,汉高祖奉犬肉为珍馐,至于鸿雁与乌鱼...”他说,“愿听先生深意。”
“嘛...因为犬重义,牛普济,而鸿雁守贞,乌鱼恪孝,在下至情之人,不食有情之物。”书生缓缓说道。
吃到胃里不都一样吗?没受过饿吗?晏黎听着,不禁嗤之以鼻。
“原来如此,”谢千钦若有所思,“先生说得有理,就除去这四样,”他转而向堂倌吩咐,“另外,酒要屠苏。”
未过多久菜肴便一一上齐,晏黎禁不住瞠目,眼前琳琅满目,逐一望去,餐前奉上腰果、葡萄,山珍是龙井竹荪、八宝肉丁,珍奇有凤尾鱼翅、龙舟鳜鱼,百花鸭舌引人垂涎,稍待又呈上水晶花饺,环桨两壶,其一为弦歌桑落,另一为屠苏,一盏香茗唤作云栖。
仅这些精致菜名已不知经过几番推敲,真是既赏心又悦目,晏黎不禁食指大动,可惜那一壶由寻常草药炮制的屠苏药饮,比起被冠以“不知人间桑落,今岁谁与倾?”美誉的弦歌桑落,就逊色多了...不过谢千钦依旧亲自开启酒封,取过酒盏,为书生斟上。
所谓屠苏即是割草泡酒之意,传说兴起于当代,昔人有居草庵,每岁除夕,遗闾里,药一帖令囊浸井中,至元日取水置酒尊,合家饮之不病瘟疫...所以屠苏被寄予避水驱邪的心愿,配方也往往随季而为,大多是手旁可取的药材,譬如白术、桂枝、防风与花椒。
“小兄弟也饮一盏屠苏?”谢千钦给书生斟完,又转而问晏黎。
“不,不,”晏黎忙不迭挥手说道:“酒是穿肠毒,小兄弟宁可喝菜汤!”她脸上忽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丝毫不介意饮酒两人的心思。
“好吧,”谢千钦笑了笑,为她斟上一杯刚沏好的云栖,之后他举起酒盏,说道:“今日相遇可谓机缘,我们共饮一杯!”他说着一仰头,把一盏屠苏喝尽了。
谢千钦的待客之道简直无可挑剔,只可惜他面前是以寡淡笑意为敷衍的青衫书生,和正嘬着筷子,早已对一席珍馐迫不及待的晏黎...谢千钦哑然,“怪我太仓促了,”他微笑着自我解嘲,“来,还是先尝尝这归元阁的菜味吧。”
晏黎已记不得自己多久未吃过盛于盘中的菜肴,她就像紧绷已久的弓弦般迫不及待,不等谢千钦话音落下她便举起竹箸,夹起一片鸭舌,缓缓递至口中...人说一方菜味即是一方品格的缩影,果真如此,晏黎禁不住惊呼,齐州菜味厚重浓郁,正是与齐鲁大地朴实的民风与豪爽的气概相互对应,这令人惊艳的鸭舌却有着绵长口感,甜咸相宜又有嚼劲,恰与江南水城的细腻温婉相称。
“果然,果然是扬州的味道,呜。”她又往口中塞了一块凤尾鱼翅,以至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
“扬州的味道?”她的话引起谢千钦的好奇。
“嗯,嗯,就是江南的味道!”晏黎激动得语无伦次。
“哦?”书生笑吟吟凝视她笨拙的吃相:“江南的味道,又是什么味道?”
“江南味道?就是江南味道啊!”晏黎白他一眼,不假思索地说:“味如蘼芜,宛如兰花,精巧玲珑,淡而不薄。”
之前谢千钦以为晏黎潦倒,此刻又觉得“他”其实颇有灵气,不禁暗暗称许,说道:“百花鸭舌号称百般玲珑,但吴人更善炙鱼,这一道龙舟鳜鱼称得上是归元阁的精髓,小兄弟品鉴一下。”
龙舟鳜鱼是苏菜名品,可惜正宗烹调之法早已遗失,归元阁大厨遍访高人求取技艺,后又将多年经验与之融会,精心研制,铺陈于此,也不过八分形,七分意。
“好来!”晏黎答应得无比爽快,可是,在她面前的鳜鱼被雕琢得活灵活现,恍若正荡漾水中般令人不忍动筷,事先经过油炸的表面仿佛披着一层金黄外衣,而蔗糖与虾油的结合又为它覆了一层绛红霞披。
她怔怔望了半晌竟有些不知所措,谢千钦像猜中“他”心思般,轻轻夹起一块鱼肉,放入晏黎面前青釉小碟中。
啊,她忽然心生怅然,仿佛那件引人称赞的艺术品是毁在她手,不过她仍向谢千钦投去感激的目光,之后,才将鱼肉缓缓递入颜色清浅的唇中。
“好吃!”她不禁惊呼,烹煮融化的猪油令鳜鱼肉质变得更加绵软细腻,入口即融的滋味让她感动不已,“只是,唉...”她叹息着,恍若有些失落,“反正都要吃进肚子,干嘛费力做成这幅模样,不是暴殄天物?”她鼓着嘴,因为龙舟遭破坏而萌生负罪。
“初秋凉夕,风月甚美,”青衫书生看了半天热闹,忽然笑着说,“饮食也讲究意境啊,玲珑精巧,不是你才说的?”
“的确如此,”谢千钦又为书生夹块鳜鱼,微笑着说,“深谙厨道的人,自然会执念于色、香、味的融合。”
“好吧,”晏黎夹起块鱼肉递到口中,胃口的满足,对她来说远比其他重要。
“忘了请教小兄弟名姓。”谢千钦说,他望着晏黎的瞳,就像灿然的星河。
晏黎又是一怔,眼眸忽闪着,倏然对面前这位谦和有礼的人儿充满感激,这天下乱世还有谁会对一个如煤球般乌黑贫瘠的乞丐用请教二字?
“我叫晏黎,是北地齐州人。”她的声音因为口中塞满竹荪而含糊不清,仿若蒙着水汽。
“哦?”谢千钦放下筷子,“是晏婴的后代?”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晏黎说,“爹娘死的早也没说与我听...”往事已矣,言多必失,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眨眼间,晏黎面前盘盏已一片狼藉,可青衫书生却并未动筷。
“莫非不合胃口?”谢千钦问。
“我一向吃得少,”书生笑着说,“让谢大人破费,我正过意不去。”
“几杯薄酒,不足挂齿,”谢千钦说,“先生不介意,还请告诉在下名姓。”
晏黎正捉着一勺鱼翅大嚼特嚼,听他说才想起,的确还不知书生姓名。
“在下不过落魄书生...”书生笑意冁然,“敝姓苏,大人唤我妙悟,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