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当慕容璟珑抵达位于棂星门侧巨大的赤鹿雕像前时,这片令人醉心的海棠花廊尚自飘荡着一场如梦幻般美好的花雨,方今却只剩一丛丛凋敝的枯枝,曾令人爱不释手的细弱花瓣,如今皆化为污浊的落英,变得泥泞,破败,让人避之不及。
慕容璟珑穿过棂星门,与椒图抵达参合宫时,日已过半,覆着白雪的黑檐下聚着黑马武士,他们因为不知主人去向而拘谨难安,不过生机在慕容璟珑现身的同时再次焕发了,椒图就此留在前庭,依照主上的部署,与众将一同休养,生息,直至迎来离开的契机。
然后慕容璟珑独自穿过回廊,向参合正殿走去,他为黑马的忠诚而欣悦,却又在途中忍不住思忖,大燕从极北而至,在积雪之地萌发了新的根茎,可是,大燕所倚赖与需要的,究竟是骧龙骑,还是他?或是恰恰相反?是他更需要骧龙骑,更需要燕国。
他摇摇头,感到沮丧,的确是大燕与骧龙骑以及接踵而至的战争体现了他身为武者的意义,可是即便没有前者,没有战争,他也仍旧是他,或许平凡,或许改换名姓,可是本质没有变化,不过是少了虚妄的浮名,少了皇子的尊崇罢了,而那些重要,珍贵吗?他再次摇头,并不重要,他边想,边露出释怀的笑意。
走出回廊的木檐,眼前便是岿然风中的参合殿,正殿之前,宽敞的后庭一角余着几株枯败的木槿,必须要在脑海中不断寻觅它曾花团锦簇的光景,才能坚定信念,等待异日的绚烂。慕容璟珑抚过它枯槁的枝杈,之后缓缓踱步,最后驻足在两行石制青釉风灯间,参合宫朱红的四壁勾勒出方寸天角,极目处云翳随风旖旎,或许是初雪后,天穹下某位神祇正在酝酿另一场声势浩大的侵袭。
然而此时日光灿然,依旧灿然,映得积雪耀目,他不禁眯起长眸,喟然而叹,望着口中呼出的雾霭变幻、消逝,午后的天光不觉让人感到迟滞,引人遐思,又最终化为慵懒的倦意。
他踏上石阶,步入正殿,仿若忽然融入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座安谧的世界,像一泓幽深的水泽,于是他小心翼翼,倚着窗畔坐下,在前几日与慕容儁釜中煮酒的地方。
窗外一座浅池,映着白日,摇曳出湛金的波光,池畔堆着雪,有些消融的霜霾无意中充盈了池水的国度,可是,他思忖,天上的雪絮在被冠以皎白的名义之前,是什么?是在晨间盘桓的雾霭,还是釜中煮沸的水汽?而这一座浅池,究竟是归宿,还是伊始?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恍若浩瀚星海被困于一副渺小的牢笼,却依旧有各种僭越现实的遐思,所以众生就像存在于天穹下一个又一个独立的世界,对个体而言,其伟大和重要的程度,丝毫不亚于晋帝,羯皇,或是任何一位王。
可是,若真的如此,为什么有些生命会被轻薄对待,有些又重要的值得无数人以生命捍卫?因为浮名?因为宿命?
寒风掠过,透出凉意,泛于水面的雾气袅袅绕绕,散了又聚像是肆意的画作,让慕容璟珑不禁开始怀念征战的岁月,于是他喟然而叹,即便在辽东极北时,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中,少了尔虞我诈,严寒至少不会侵入心底...
他陷入沉思,可是覆着薄衣的身躯却忽然被一团温热的暖意包围,芷幽他想,回过头,正遇见芷幽如同春日的和煦笑靥。
“殿下,您又忘记披上裘绒。”
“凝冰的风景,凄苦的寒意,不是一种残酷的美感吗?”他回以微笑。
“殿下,您若染上风寒就不这样想了,”她笑意吟吟,驱散了凉意,“听椒图大人说您还未用午膳,奴婢为您准备了些。”
“嗯。”慕容璟珑从窗前转过身,湛金的天光为他镀上一圈柔和的轮廓,他望着芷幽,望着她一样样捧上菜品,一钵羊羹,一盘草菇,与一碗掺了黄芪的米粥。
“奴婢请教了武士大人,他们说这是您喜欢的小菜,”芷幽眸中闪着光,盈盈笑意仿佛融入了别致的菜色,“奴婢觉得越是悲伤,越要振作呢,就如今日的天色,几天前还霜雪不霁,阴云密布...”她说,“阴霾总会过去,而过去的未必不能成为怀念,殿下,您又何必纠葛,徒增烦扰...”她的语音娓娓如泉,缓缓沁入人心。
他微笑着,可是却更觉黯然,如今的自己,在旁人眼中的自己因为无妄的猜忌谨小慎微,因为莫须有的过错郁郁寡欢,因为亲情的重担唯唯诺诺,可是命运的真容却不会因为他的退让而改变,所以要发生的始终发生了,那他还要畏惧什么?
他望向芷幽,芷幽身穿白衫,风韵天然的美姿洗净铅华,轻盈的仿若不染凡尘的精灵。
“殿下,”她回过头,微颦的眉透着黯然与娴静,“世间是由无数众生组成,可是世事纷繁,众生有时难免会受制于职守、使命,所以顾不得情愫的羁绊,身不由己,可是芷幽请求您,请求您,请求您莫忘初心,或是偶尔放下纷争,去体谅众生的难处,与苦楚...”
“芷幽,”慕容璟珑笑着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他微微有些讶异,讶异这番哲思是出自她之口,“是不是我了却争斗,体谅众生,就能悠然自得?”
“理应是的,殿下,奴婢听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若万物初时在于自然,那么如今的纷争或许便是让您难安的祸首...”她声音灵动,却是在叙说一件格外庄重的事,“殿下,若奴婢是您,一定会盼望褪下戎装随风逍遥的日子,想爱时无需畏怯,想走时不用顾忌,余生清歌古酒,乌篷扁舟,与钟情之人江南塞北,殿下,若能那样,又会有多幸福?”芷幽说着说着,双颊就像浸渍了木槿羞赧的花色。
慕容璟珑沉浸在芷幽描绘的世界,随她的声音泛舟江上,渔火袅袅,在浩渺的烟波中忽闪变幻,恍若缀于天底的星辰,金乌的羽翼隐在迢遥的云际,天是堇紫色,而他在船首屹立眺望,船尾是芷幽在抚琴轻吟,美得仿如从画中走出...
可是,慕容璟珑倏然惊觉,可我是抗寒的赤炎,荡寇的长戟,是据守的坚盾,是不渝的誓约...
昔日如烙印般的誓言此时就像残酷的爪牙,恣意撕扯着铺陈于他脑中的美好,他终究是大燕的刀戈,天赋征战的使命,怎能因几番妄语便萌生退意?慕容璟珑不禁苦笑,若父皇知晓这些,会作何感想?是希望他以只会带来杀戮与不幸的身份最终死于疆场,还是庸碌却余生美满的凡人?
他的思绪,忽然被后庭中侍从的声音打断了:“奴臣惶恐,恭祝君上万福!”
慕容璟珑倏地起身向殿外走去,正遇上身着锦袍的慕容儁,“君上!”他卑躬施礼,低垂的目光被对方坠在宫绦上的碧绿勾玉吸引了去,可是他心中泛着苦涩,因为曾经的君上,独一的君上,是名为慕容皝的燕国缔造者。
“璟珑,我们有手足之谊,何必拘泥这些繁缛的礼节?”慕容儁嗔责着托起他双臂。
“是,皇兄...”他凝目慕容儁淳厚的神色,在这座偏狭的属于他的参合宫中,忽然心生了无处栖身的感觉。
“你不邀我坐下?”慕容儁戏谑道。
他被一语惊醒,“皇兄,这边,”他边说,边领着慕容儁在倚窗铺着毛毡的榻上坐下,旁边散着一副裘绒。
“前几日饮酒时,就是坐这里,”慕容儁说。
“是啊,皇兄,彼时尚有缠绵的雪景与朝歌琼脂,”他放下悬于窗前的竹帘,心中不禁感喟:那日即便有美酒醇醪,仍觉得生疏,可是日后,日后怕就连生疏的情景都再难有了。
芷幽上前施礼,之后开始精心烹茶。宫中所谓茶道,是所有侍女的精修课程,而芷幽更是技艺深湛,一双手若柔荑,在历经冲洗、煎煮后,又过片刻,馥郁沁心的香气便汹涌而出。芷幽奉上茶盏,青色的瓷胎布着细密的纹,盏中茶色清雅,仿若凝住的琥珀。
“璟珑,既有朝歌美酒,又有清心茶茗,寡人每次到你宫中,都不会空手而归。”慕容儁眉眼生花,看来心情大好。
“君上,这是焕如朝雪、晔若春敷的云栖仙茗,”芷幽边侍弄茶具,边娓娓说道,“是殿下从南朝带回的贡茶。”她语调抑扬顿挫,一句一字,显然在慕容璟珑身旁随性惯了。
“哦?”慕容儁一怔,之后又用有些惊愕的目光望向芷幽,“璟珑,除却仙茗醇醪,原来你还藏了这样伶牙俐齿的姝丽佳人!”
“芷幽,不能无礼!”慕容璟珑蹙眉说。
“是,”芷幽眼睑低垂,双颊微微泛红,“君上...是奴婢多言了...”
“无妨,”慕容儁轻笑着说,“随意本是好事,总好过闷在心中,反倒令人不知所措。”
“皇兄说得有理。”慕容璟珑听他言下似乎另有深意。
“算了算了,不说闲话,璟珑,我前来是要与你倾心相谈,”慕容儁把茶盏推到一旁,神情忽而变得严肃起来,“有关父皇遗诏,你必定是深感疑惑。”
慕容璟珑一怔,可是比起疑惑...他想,比起疑惑,也许更多的是羞辱与愤懑,兔死狗烹,如今他所遭受的冷遇是燕国对他的亏欠,是鲜卑的亏欠,理应被如此漫不经心地提及吗?
“皇兄,我驻守边陲,不谙政治之道,但我相信父皇的安排,一定是最符合燕国利益的安排。”可他却垂视着澄莹的茶汁如是说道,目光平静,不见波澜。
“真是难为你能体谅,”慕容儁泛着笑意,冉冉地说,“兵权是国势的根本,璟珑,父皇临终前忧心寡人力薄,时间又仓促,不及做出兵权改革,因此才与太后三公商榷,做此决定。”
慕容儁说着在他手上轻抚,似是想要表达安慰之情,可他未感到丝毫暖意。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毫不在意虚妄的浮名,”他说,“皇兄,我本就属于战场,属于黑马的骧龙骑,从我的指尖初次感受到兵刃的决绝起,我在意的就只有如何捍卫大燕,如何捍卫父皇的基业。”
“那就好,”慕容儁露出笑意,似乎对他的回答颇为惬心,“璟珑,你是社稷股肱,无论册封与否,你的功绩都不会被磨灭,父皇让你执掌骧龙骑,成为黑马的王,便是对你最大的认可。”
“是,皇兄。”
“寡人希望你恪尽职守,成为张良翼助汉王,成为郭嘉辅佐魏主。”慕容儁说着又在他手上抚了抚。
“皇兄,我...会不遗余力。”可他的回答却像被剥去灵魂的驱壳,显得空洞、乏味。
“难为你了,肯这样体谅寡人的苦衷。”慕容儁的语气忽又变得柔和,这让慕容璟珑不禁去望他的眸,以为昔日醇厚的皇兄又回来了,然而他再次失望了,即便慕容儁面带歉意,可是倨傲的情愫亦如影随形,跬步不离,如同在他们间筑起一座高不可攀的墙。
“不要怨母后,璟珑,不要记恨她,”慕容儁说,“人在其位,难免有两副面孔,一副母仪天下,另一幅...谁知她是不是混淆了。”
“我明白,皇兄。”他生硬地回答道,身处权利漩涡的人,总是身不由己。
“新旧更迭,诸事繁冗,如今千头万绪都等着寡人梳理,也许有些事难以顾及...”慕容儁叹息着说,“好在来日方长,璟珑,所以此时要你体谅...若委实无法体谅,那便异日再与我计较吧。”
“是,皇兄,我能体谅。”他违心答应着,笑容苦涩。
“罢了,清风明月,莫谈国事,不然,不是与焚琴煮鹤无异?”慕容儁放下茶盏,向殿外望去,此时芷幽端着热水进来,转成螺髻的长发泛着晦色的幽光,上面栖着大片的雪絮。
“芷幽,下雪了?”慕容璟珑问。
“是,殿下,落雪了,午时还天光清明,几乎让人忘却雪季得漫长,可如今已作势磅礴...”芷幽轻声呢喃。
“或许是吉兆...”慕容儁缓步檐下,茫然自语道。
“希望如此,”慕容璟珑与他并肩而立,“可是皇兄,所谓吉兆,或许只是一厢情愿的寄思,仿若你我毕生所见的世界,相比浩渺的天地不过渺小的微尘,”他仰望天色,抬起手,任迷路的雪絮孤单地飘到檐下,坠在手心,又逐渐消融,变为一摊细渺的水渍,寿限须臾,却足以折射出晦暗的天光,“皇兄,”他说,“相比去理解,倒不如瞩目眼前的变迁,瞩目你我伸手便掌握的东西。”
慕容儁望了他半晌,嘴唇张了又张,最终却叹息着说:“时日已晚,璟珑,还是先去玉绥宫吧。”慕容璟珑几乎忘了太后宴请的谕旨,他简单整理,之后随慕容儁出了参合殿。
天色垂暮,连绵的雪絮显得苍白,将世间化作混沌,掩去了后庭的生机,晦色的云翳在天底不断变幻,仿若污浊的海,明亮的重檐与朱墙也不再光鲜,变得寡淡,寡淡得令人凄伤。
慕容璟珑随着慕容儁的背影穿过雪絮,穿过回廊,庭中已过了掌灯时辰,可是一座座青釉石盏却如凝冰般茕立,他禁不住回首,希望能在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参合宫中,找到让他心生留恋的色彩或暖意,他的目光,却迎上了在风雪中衣着单薄的芷幽。
“殿下,”她声如莺啭,仿若一只柔弱的猫。
“你怎么跟出来了?”他怜惜地嗔责道。
“我...”芷幽忽然颤抖着垂下眉目,就像在凄风中敛起花瓣的木槿。
纷繁的雪势并未因缱绻的情意而减弱,他忽然想起在慕容儁来到之前,两人正说着些欲语还休的话。
“快回去,芷幽,”他呼出苍白的雾霭,在雪絮中显得分外隆重,“等我晚些回来,再去找你说话。”他露出笑意,像是寻到他期待的暖意般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