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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轩辕血脉 如我三清

俩人并肩而行转眼走出林地,当他们开始遇见稀落的行人与车马时,距离赤崖堡已不过三刻路程。朔风裹挟着微凉的气息从极北远路而至,即便迢遥的江南也有能任之肆虐的平原和林地。

“在下此行,便是奉家师之命,步入尘寰充当一颗引发变革的混沌。”苏妙悟边说边走,青丝如缎随风氤氲,披散到盛着木甲的黑匣上,

“哦,苏哥哥好腻害!”晏黎答应着,就像苏妙悟习惯得意忘形一样,她也习惯对他窃笑和阳奉阴违。

“我师父曾居昆仑,被称为龙脉之祖的仙山昆仑,他晓前后,顺风雨,是这天地间最了不得的人。”苏妙悟一脸崇敬地说。

“你师父是神仙咯?”晏黎兴味索然。

“神仙?我不知道,”苏妙悟蹙起眉,一本正经地回答:“晏黎,蝼蚁会以什么样的词汇形容世人?神仙?还是妖怪?”他语气谆谆,“就像伏羲与芥子的差别,微不足道的芥子竟想窥探造物神的全貌,不是可笑吗?所以我不知道。”

晏黎对此回答颇为意外,“哇哦,”她惊呼着,竟从苏妙悟的措辞和描述中依稀辨认出一副仙人风貌。

“师父说灾星惊见,世有洪流之子,执剑恶曜仿若衔烛的虬龙,即将在尘寰引起变革。”

“什么,什么虬龙,什么变革?”虽然晏黎仍旧满腹疑惑,可是见苏妙悟言之凿凿,她就如何都阳奉阴违不起来了。

“你认识的冉闵,就是恶曜之一!”

“唉?”晏黎瞠目结舌,“冉将军?你是说冉将军?”她对此无比惊讶,就像曾对冉闵无比熟识一样。

“冉闵命坐破军,不通曲直,问鼎之途必定坎坷,如今侘傺,相冲廉贞,若过不去...我师父说,后世就乱了。”

“冉将军侘傺?”晏黎有些焦急,“侘傺,侘傺是什么?”

“呃...就是坏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的侘傺,冉闵是这样的境遇,与屈原一样。”

“你扯的什么啊你这傻瓜!”晏黎几乎跳起来要揪他鬓边的长发,可苏妙悟依旧笑意吟吟,不以为意,“就是让你安心啊,”他说,“我不是说过,在下步入尘寰,便是要充当一颗引发变革的混沌,因为冉闵注定将引起另一场变革。”

唉,晏黎喟然而叹,果断放弃了。

“前面有座村落,”苏妙悟卸下黑匣,手抵眉沿遮着日光向远处眺望,“走吧,”他说,“去看看!”

晏黎默默跟随,心情因为未卜的前路而忐忑,村落不大,在她面前是一座并不繁华的聚居所,木造围栅为它勾勒出褊狭的轮廓,村口树下杵着一块攀着绿苔的石碑,其上凿出曲折沟槽,盛着斑驳的朱漆,呈现河湾村三个字。

“河湾村,”苏妙悟喃喃自语,“必定是有河流在侧,曲折成湾。”

“是了,是了,你又知道了。”晏黎心不在焉地说。

石碑前是一道粗陋小径,蜿蜒穿过两排错落的房舍,彼时日中,村中都在张罗饭食,三两闲人,村妇的絮语如同梦呓,空气中弥散着薪火与苦涩药草的味道...苍穹,木舍,天色澄澈通透,气氛祥和慵懒,恬淡的仿若身处世外。

“若不是战乱,这样的生活,多惬意?”晏黎有些怅然。

蜿蜒的道路走起来比看上去更加坎坷,参差的檐下挤满晾台,迎着村人的好奇目光,苏妙悟终于按捺不住,“大姐,”他向一位正在阳光下悠闲择菜的妇人搭话,“我们从东边过来,或许有位朋友从此经过,想打听下...”

妇人瞧瞧青衫书生俊俏的脸,之后又去打量晏黎,“从此经过啊...”她思忖,娓娓口吻氤氲着吴越水地的润湿,“这里挨着扬州哩,南来北去的人众多,东边来的人却不多,进了村儿舍就更分不出了?是了,你们从东边过来?可是瞧着赤崖堡了?”

“没有,”苏妙悟摇摇头,掩了过去,“我们直奔这里。”

“哦,这样啊,”妇人有些失望,“东边往来的人少,不过一座赤崖堡,平时孤傲,昨晚却被烧了。”

“啊?啊?被烧了?被烧了还是被抢了?”晏黎支吾着,紧张地去瞧苏妙悟脸色。

“被烧了,”妇人翻着白眼,嫌弃听客的反应不够热烈,“我在门前瞧着啊,浓烟盖过日头了,半边天都黑乌乌的,村儿舍年轻人蹦上马跑去州府,不知现在的境况...”

“现在的境况啊...”苏妙悟向东远眺,沿着妇人的目光眺过赤水、矮山,早已燃尽的业火在青蓝苍穹与皎白云翳下仍残留着些许黑色的痕迹。

赤崖堡向西,通过河湾村似乎是去日暮森林的唯一路途,苏妙悟想,“大姐,昨天和今天有没有伤者从此路过?”他问,既然有火患,若寻到伤者,至少能知道赤崖堡发生了什么。

“就像他这般高的,”晏黎仓皇皇比量着,“还有位大叔,瘦瘦的,如扁担站起来似的大叔。”

妇人就像晏黎凭空出现般重新打量她,瞧了半晌,眼中同时流露出怜悯与嫌弃两种神情,“啧啧,”她咂着嘴叹息,“瞧把这孩子脏的,都怪这世道!”

苏妙悟和晏黎不禁面面相觑,然而妇人接下来的话让两人顾不上疑虑了。

“扁担我见得多,像扁担的人却稀罕了,”妇人起身,在围裙上搓着手,“像他这般高的倒是有一个,蹒跚着过来,好像是被游荡之民伤了...”

“在哪?”晏黎按捺住欣喜,却按捺不住黯淡的瞳眸中再次焕发光彩,“他在哪?”

“那边!”妇人有些不悦地朝村舍深处努嘴。

晏黎沿她努嘴的方向望去,却只瞧见有着相似外表的寻常屋舍,枯黄的茅草,晦色的瓦檐,在耀眼天光下药草晾台一字排开,恍若伸展的水渠盛着苦涩的暗流...晏黎瞧不出异样,正懵懂,却被书生拉起手走了。

“瞧这些晾台,”他说,“湾角爱生琼花,这里家家晒着能解毒的花儿,寒月时季适宜入药,唯独这家,”苏妙悟停下脚步,从檐下藤编的簸箕中拈过一缕干枯的草叶,说道:“这是去痉止痛的赤芍,刚晒出来不久。”

簸箕旁是半扇布帘,靛青色,染着如赭的草液,风微微拂过,布帘便泛起波澜,隽细的布纹便渗出苦涩的滋味。

晏黎愣了一会儿,忽然掀起布帘,闯了进去,半扇布帘后仿若另一方世界,寂寥,枯槁,促狭的世界,几柄灯烛洒下温煦的光,但终究比不及天光澄净,所以晏黎只能瞧出四壁依稀的眉目。

正对向阴的墙上爬满斑驳的苔,另一面墙上则钉着几道柳木纹的褊狭隔板,上面挤满瓷瓶瓦罐,唯独一支生得周正的葫芦,因为蒙着厚尘而显得突兀。矮房另一角被床榻占去,晏黎呆愣愣瞧了半晌,直到她双眼终于适应晦暗的光线,“哥哥?”她怯生生地说。

“晏黎?”榻上的人气若游丝,迷茫的眼中写满惊诧。

“哥哥!”晏黎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蹒跚着,按捺了半日的泪水像是散落的珠子,“哥哥,哥哥,你怎么了?”她半伏着扑到晏念身上。

“你再多用些力...”一个阴郁郁的声音倏地响起。

“哦?哦,好来!”晏黎应着,下意识就要照做。

“那,便是青霄界的神仙之体,也医不好他了!”那个声音接着说。

“唉?唉?”晏黎惊叫着起身,瞧瞧晏念,又去寻说话的人,原来是位鬓生华发面带愠色的老妪,腰间缠着一面溅满草汁的药兜。

“青霄界啊,婆婆真是博闻。”苏妙悟接过话,以值得玩味的语气说道。

“呵呵,亘古轶事,莫不是在众生荒僻的乡野更易传袭?”老妇疏离的目光从苏妙悟身上一扫而过,清淡、明智的语气与她如丝绢般耀眼的华发同样让人无法小觑,即便她因岁月荏苒变得贫瘠的脸上密布皱纹,可她眸角依旧闪着光,熹微的光。

“婆婆,”晏黎听不懂对他们对话的内容,也不感兴趣,“婆婆,对不起,”她呢喃着,“我哥哥,这是我哥哥,他怎么了?”

“哦,你是晏黎?”老妇问。

“是!是!我是晏黎!”晏黎忙不迭点头答应。

“呵,他没事!”老妇冷笑着说,“可是有否被你压出事,药婆子就不知道了。”

“唉?唉?”晏黎委屈地瞧瞧晏念,见他神情痛苦,尚未干涸的泪渍眼看又要再次充溢。

“我们一路寻他,是被您搭救,婆婆,多谢!多谢!”苏妙悟拱手拘礼,补全了先前的礼数。

“呵呵,旷野村落,不拘士大夫的礼数!”老妇挥挥手,神情缓和了些,“他是被游荡之民伤了,”她边说边从榻旁簸箕中择出一枚草叶,递到口中咀嚼,“药婆子给人瞧病的差事莫不是天经地义?即便游荡之民登门,医者也必不遗余力。”

老妇细语轻声,可苏妙悟却陷入思忖,所谓医者施救的道理,不就是墨家兼爱非攻的真谛吗?“莫非,莫非婆婆是墨者?”他目光虔诚,一脸认真地问。

“什么,馍?”老妇面色犹疑地摇摇头,“馍啊?滨水好产鱼米,不怎么吃馍。”

“没有馍?有馄饨吗?”晏黎双眸放光。

“混沌混沌!”苏妙悟又忍不住纠正。

在榻上动弹不得的晏念颇为无奈,尤其当他想到自己的存在感是被这样一番风马不接的对话夺去时,“晏黎,这位先生是?”

“啊,这是苏家哥哥,苏妙悟,苏先生,”晏黎的注意又重新回到晏念身上,她转身瞧一眼苏妙悟,欢喜喜说道,话音中已没有了先前对他和火炼螣蛇的畏忌,“我与他在扬州城中相识,在映月湖畔。”

“苏先生,”晏念挣扎着试图起身,“承蒙您照料舍妹...”他的话音戛然停息于老妇手中的药舀子。

“不是不准你动!”药婆厉声斥责,颇有中气的声音在褊狭的矮房中往复回荡,晏念躺着,竟依稀望见灰尘从屋脊落下,在从窗扇倾泻而入的光束中变成极北磅礴的雪势。

“抱歉,”他用力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意,有气无力地说道:“抱歉...”

晏黎吓得不敢言语,苏妙悟却在暗自思忖,不知新伤旧疾,究竟哪边更严重?

“呵,挣破伤溃的话你是要道歉,可不是向我!”药婆从口中吐出刚咀嚼过的草叶,冷冰冰说道。

“啊,婆婆,干什么...”晏黎瞧着她手中黑绿的草团,畏怯地挡在晏念身前。

“我又不吃他,你怕什么!”药婆嗔怒,凶道:“闪去一旁!”

“哦,哦!”晏黎仓皇答应着杵在一旁,然后目不转睛瞧着药婆一层层卸下缠在晏念身上的布麻绷带,一圈,一绕,直至现出最末一层已被血浸透的棉帛,殷红的血晕染成团,宛如残缺的云翳,当药婆揭起覆着伤创的棉帛时,晏念终于发出了难以遏制的、痛苦地呻吟。

“轻、轻点,婆婆...”晏黎噙着泪花战战兢兢嚅嗫着。

“呵,莫非是纸糊的?”药婆嘴上不屑可手中动作却放缓了,然而痛苦仍化作支离破碎的哼声,不断从晏念咬紧的齿缝中渗透而出。

“苔藓卑微,却能治死大树,浸了污水的创口,便要祛邪,治愈溃疮,方能愈合。”她说着掀起棉帛,终于将晏念伤处的真容陈现人前,晏黎不禁捂嘴惊呼,苏妙悟也簇起眉头,晏念胁下的创处尽管局促但却分外突兀,恍若某种尖利物体破土而出留下的痕迹,就像婴孩儿吐出的唇舌般向外翻出苍白血肉,附近满布不及清理已化为痂的污血。

药婆枯槁的手指在晏念身上忙碌着将墨绿草团涂抹均匀,接着又吩咐苏妙悟为晏念翻身。

“是,是,”苏妙悟不情愿地走到榻前,朝气若游丝的晏念挤出微笑,算是招呼。

“有劳了...”晏念挣扎着从齿缝中吐出字。

苏妙悟按着药婆指示为晏念翻身,之后不得不直面晏念背后骇人的创口在药婆按压下不断涌出暗色的污血,污血沿着曲线起伏蜿蜒流淌。

“晏念,你背后刺着什么?”苏妙悟故作镇定,然而某种玄妙的纹路正在他瞳底缓缓呈现。

“不是刺青,”晏黎说,“是哥哥背后有一块皮肤不同...”

“不是刺青?”苏妙悟恍若陷入懵懂般怔怔,又仿佛蓦然惊醒,他掰过晏念肩膀,让晏念负伤的背部沐浴在从窗扇透入矮房的熹微光芒中。

“苏哥哥!你...你是不是又害疯病了?”眼瞧哥哥神情痛楚,晏黎忙用拳头去捶苏妙悟的背脊,“快吃屁股丸!屁股丸!”她说着伸手进他怀中取盛着辟谷丸的小瓶。

苏妙悟兀自无动于衷,只是凝神谛视晏念背后若隐若现的纹,在微光照耀下,随着血液流经,繁芜的纹恍如一副满溢烟波的画卷,又逐渐呈现出新的淡而朦胧的蜿蜒曲线,泛着微光,仿若从骨血中渗出般由浅至深,拼凑衔接间竟是栩栩一尾黄龙,被尊为四方之首的黄龙。

“竟是轩辕血...”苏妙悟声音颤抖地呢喃道,可神情却像寻到了世间最珍惜的宝藏,“四正会照,八荒不安,原来是因此!”他目光凝滞,不住自语,就在众人不知所措时又轻吟起来:

“土正为厚土,盼我若人君,轩辕血脉衔,为我三清天,斗转星移间,

沐血而天变,心字已离殇,紫微星官现,伏羲芥子书,福兮凡尘天。”

晏黎几乎要抢过药婆手中的药舀子去敲他脑袋,可苏妙悟又仿佛醍醐灌顶般忽然恢复神智,“晏念,快养好伤,跟我去见师父,他会告知你玄机,和你想获知的一切!”他的语气仍难掩兴奋。

短暂的旅程在河湾村暂时告一段落,晏念忙于疗伤,苏妙悟则在附近寻些木料,用他颇具灵性的双手制作出许多结构精巧的工具,换来无数上好的饭食与欢喜的笑意。

晏黎洗去泥泞露出白皙肌肤,为弥漫着苦涩气息的矮房增添了不少颜色,她寸步不离照料晏念,讲述在扬州城的见闻,动听嗓音如莺鸟啁啾般令人忻悦,晏念也讲述了赤崖堡的结局,讲述了名为赵幨舟的悲伤故事。

苏妙悟说服晏念与他同行,一起向东海进发,起初晏念希望重返日暮森林,可苏妙悟却借以庄子之言说服了他: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比之天下,蝼蚁的纷争,委实微不足道,苏妙悟说。

生着华发的老妇竟是为赤崖堡瞧病的药婆,尽管偏居一隅可她精湛的医术却将寻常药草变得如神赐般效果显著。“岐伯一曲,既明天元,须穷刺法,折郁扶运,补弱全真,写盛蠲余,令除斯苦...”她诵着口诀施展灵枢针刺为晏念祛邪愈溃、疏通原穴的风姿令晏黎和苏妙悟印象深刻,未过几日晏念便活动自如,胁下也渐渐觉不到痛楚。

临行那日河湾村静谧如常,缕缕炊烟扶摇而上,碧色天穹恍若一泓澄清的水,微风荡起涟漪直至明澈的天际。

兄妹再三跪拜感念药婆再生恩德,之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村落,绕过赤崖堡向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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