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嵊又问道:“请问司马大人,齐,晋国力最强之时比之如今齐魏如何?”
景翠嗤笑道:“皓月暗星之别,岂能相提并论。”
陈嵊笑道:“不错,齐桓晋文之时,分别在北杏,践土会盟天下,诸侯莫不服尊,当时齐晋何等强盛,却也未能使楚如何,何况今日之齐魏。”
景翠倒吸一口气,侧头慢慢思索陈嵊的一番话,不由笑道:“陈子之言,太过匪夷所思,恐怕景翠需要细细领悟一番才行。”
陈嵊微微一笑,道:“司马大人可曾试想过,为何齐楚晋数百年相争,却谁也没有奈何谁?”
景翠拱手道:“愿闻其详。”
陈嵊说道:“其一者,诸侯关系错综复杂,动一而发全身,故皆不敢尽出全力,以使他人得利,其二者,如同大人所言,齐楚晋乃是宿敌,日日提防,夜夜警觉,对方稍有异状,便已有防范,这就如同武者之间正大光明地比斗,你来我往,一招一式,皆能眼明,只要自己不露破绽,岂会有失?”
景翠缓缓点头,低头沉思良久。
陈嵊又说道:“现今天下诸雄,楚不比余者国弱,若以力拼,不惧任何敌手,唯恐背后使刀之奸贼,后院纵火之宵小,明顺而暗间,让人防不胜防,若不先除之,卧榻之侧,岂能安心?司马大人,齐有邹忌田婴,魏有朱威公叔痤,但楚亦有二景,齐魏虽强,楚亦不弱,楚所患者,不在齐魏,而在身侧之越蜀,此两国不除,楚国终存后患,永无北进中原之机,何谈争霸天下。”
景翠站起身,朝陈嵊缓缓躬身,说道:“听陈子寥寥数言,景翠感悟良多,胜读十年兵书,若王上见之,必然欣喜若狂,明日陈子便随我进宫觐见王上,上卿之位,必属陈子。”
陈嵊道:“老令伊只怕不好说服。”
景翠骂道:“我居大司马之位,掌楚军事,以佐王平邦国,用兵之策,岂容那老匹夫谏言,来人,速去请中大夫屈匄来府中商议要事。”
景翠吩咐完毕,又转头对陈嵊说道:“陈子,今日军中刚得到前线线报,魏在浍水大破韩赵联军,兵锋所指,已占据赵十数座城池,进逼邯郸,赵已有覆卵之危,依陈子看来,此时楚该如何处之?”
陈嵊微微一怔,竟然发生这种事情,倒让人措手不及,看来衍师兄进魏之行平生波折,会更加艰难,只希望衍师兄可以一切顺利。
“陈子?”
陈嵊尚且在心忧公孙衍的处境,却被景翠打断,他略整思绪,说道:“想必今日宫中庭议已有结论,不知结果如何?”
景翠忿忿说道:“魏攻赵,后方必然空虚,我建议主上抓住时机,立即将兵击魏,可收奇效,可惜景舍那老匹夫死活不同意,主上也十分为难,此事今日便搁浅了下来,真是气煞我了。”
陈嵊淡淡道:“陈嵊觉得老令伊说得不错,楚应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景翠讶道:“何也?”
陈嵊沉吟道:“赵虽有国难,却并未向楚求援,若楚动兵戈伐魏,便是师出无名,乃不义之举,恐遭天下人耻笑,此其一也。”
“其二,赵未向楚求援,必向齐燕求援,齐燕自会出兵,赵危即解,魏也将退兵,若此时楚伐魏,将陷入苦战之势。”
景翠缓缓点头,说道:“陈子一针见血,说得不错。”
陈嵊心中暗思,其时公孙衍正在魏境,若魏罃肯纳他之才,以公孙衍之能,说不得事情会出现一些突变,倒真的有些难测了。
陈嵊缓缓道:“大人还是应该严防楚魏边境,做好应对急变之策。”
过了少顷,中大夫屈匄便赶了过来,与陈嵊见过礼,三人开始讨论一些军事上的事情,陈嵊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偶尔应和一番,及至傍晚,陈嵊才告辞回客栈,景翠约定明早便到客栈接应陈嵊,引荐给楚王。
陈嵊坐在床上,做完今日的功课,又想起了鬼谷子,两位师兄,先生与苏秦在山中静修,倒不用如何担心,倒是公孙衍身在魏国,处境微妙,比自己在楚更加凶险。
陈嵊起床,站在窗边,望着天上云彩,默念道:“衍师兄啊,魏军新胜,但迫于齐燕压力,只好息兵,不过魏候又是一个好大喜功之人,必然心有不甘,只怕马上便会挑选第二个对手,能做对手者,只余秦楚两国,可秦楚岂是赵能可比,若我是你,便马上离开魏,不要在此时仕官。”
陈嵊微皱眉头,又把心中所思回转了一遍,转身回床,合衣躺下。
翌日,景翠依约前来接下陈嵊,一同前往王城,先把陈嵊带往偏殿,这才离开。
楚宣王低眉凝面,手指有规律地动来动去,不知在想些什么,老令伊景舍面发花白,对景翠说道:“老朽听说昨日司马传了一道急令给南阳郡守景合?”
景翠笑道:“令伊果然消息灵通,不错,我是传了一道命令给郡守,要他在项城、陉山一带加固城防,提高警惕,以防意外之变。”
老令伊点头道:“司马想得周到。”
景翠拱手道:“这也是得令伊提醒。”然后又转向楚宣王道:“王上,微臣同意令伊的看法,也认为此时不可加兵魏境,只需加强防备即可。”
楚宣王看了景翠一眼,老令伊也是吃惊地瞧着景翠,心想这景翠今日莫非是失心疯了,居然破天荒地同意自己的看法。
景翠看着景舍的老脸一下变色,不由洋洋自得,楚宣王心中也是嘀咕,问道:“爱卿,为何今日之言与昨日之言大不相同?”
景翠拱手道:“王上,微臣昨日出宫回府途中,遇上了一位绝才之士,微臣初时不敢相信,正好把此事拿来考他,岂料他寥寥几语便让微臣改变心意,让微臣心服口服。”
楚宣王惊了一下,坐直身子,说道:“能让司马心服之人,必有大才,司马怎不带来引荐于本王?”
景翠瞟了景舍一眼,正色说道:“此子目前正在偏殿听候王上召唤。”
楚宣王招手侍者道:“快去引他进殿。”
陈嵊一步步走入正殿,看着主座之上的楚宣王,伏在地上说道:“草民陈嵊,拜见王上。”
楚宣王抬手道:“陈子不必拘礼,本王听司马说起,陈子有绝才,不知陈子师承何处?”
陈嵊道:“云梦山鬼谷先生。”
楚宣王抚了抚胡须,笑道:“原来是鬼谷先生的弟子,昔年本王年少之时,还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随后先生归隐世外,几十年光阴匆匆而过,本王以为先生早已仙去,却不想今日又见到先生门下。”
陈嵊道:“先生一切安好,多谢王上挂念。”
楚宣王点头道:“既是先生门人,必怀才如玉,本王心中正有一疑,困扰本王多年,可否请陈子解之?”
陈嵊说道:“王上请说。”
楚宣王眼中显出迷惘,说道:“鬼谷先生在归隐之前,曾留下一言,谓之‘纵横为棋,安得棋手?’,天下无人可明,陈子以为,此话有何深意?”
陈嵊微微一怔,他几可想象先生当时说出此话的时候,是何等的潇洒自如,又是何等的孤寂,原来先生也曾是一个热血之人,原来先生也曾年轻狂妄过。
纵横为棋,安得棋手?陈嵊突地淡淡一笑,说道:“那是先生一个人的世界,我等永远触摸不到,王上,草民解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