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示意郅陵落座,郅陵瞥了一眼一旁的座位,冷笑道:“郅某身为阶下之囚,殿下何必如此费心,有话直说便是。”
“郅大人何出此言?”巴特尔笑道,“现在你我同在平地,何来阶上阶下之分呢?”
“那么照殿下的意思,郅某现在是什么人?”
“您是什么人,那得看您的意思。”
郅陵听他这么说,基本确定了巴特尔是要招降,一股强烈的,被他有意克制了许久的求生欲望突然迅速占据了他的内心。
巴特尔观察着郅陵的表情,道:“此等大事自然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谈妥的,咱们坐下来说多好。”巴特尔亲自引郅陵绕过矮桌,郅陵心念有所松动,半推半就地落了座,巴特尔接着道:“你不坐,我也没法坐,这些天大王子在我这儿,着实是累坏了我了,不然也不会今天才见你。”巴特尔边说边真的开始摘盔卸甲,一副放松下来的样子,并顺手将解下来的佩剑放在了一边的剑台上,然后背转过身,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郅陵的心突突地跳着——那剑台,近在咫尺。
“本来大王子是要昨晚走的,正好部下打猎打到了几只野猪,我想你是汉人,吃不惯这牛羊肉,便吩咐底下的人先不要开饭,想着可以边吃边聊,结果大太子有事耽误了,这才拖到今天。”巴特尔不紧不慢地走着,依然背对郅陵。
郅陵的右手向着剑柄微微伸了出去,这个距离,对方背向自己,身无片甲,手无寸铁,他有信心一击毙命。
“我也没和底下的人解释原因,后来也没顾得上另行安排,想来那帮不长心的大约也没另送晚饭吧。”巴特尔走到了座前,转身坐下,“我替属下陪个不是。”
“嗯……”郅陵在巴特尔转身的一瞬间缩回了手,他刚刚想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敷衍地应道:“无妨。”
那个人,方才从帐中出来的那个人,自己刚才就觉得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现在应该就守在外面……郅陵的脑子转得飞快……大王子与这个巴特尔不和已久,巴特尔有野心争夺汗位也未可知,这次他刚打了大胜仗,兀勒尔部大王子便来访,想是对他有所提防,胡人一向性情彪悍,又无中原诸多规矩,王公贵族之间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不是没有,巴特尔不会不防他,方才帐中除去大王子巴日和他的侍卫,就只有巴特尔和那个人——那个人,绝对是个高手!
郅陵惊出一身冷汗,方才若是动了手,他的确能杀了巴特尔,但他逃不出这个营帐。
“郅大人,”巴特尔坐定,略略收起了闲聊的表情,正色道,“胡汉终究有别,这我知道,这些年你宵衣旰食,身冒万死,镇守亭州,这我也知道,若说阁下为了亭州甘愿战死沙场,粉身碎骨,我巴特尔绝无半点怀疑。”巴特尔顿了顿,接着道,“前几****也亲达战场,亲见郅大人的那三位亲信护卫浴血奋战,以一当百,端的是真勇士也,正因这三位壮士拼死相护,郅大人当日方未能一死报国。”巴特尔给了郅陵一点儿为他们三人哀痛的时间,又接着道,“郅大人毕竟命不绝此,阁下自问不愧欠亭州一分一毫,而今事已至此,万难回天,阁下何不另作打算呢?”
巴特尔一番话,引得郅陵忆起了几日前的那场惨烈战斗,一幕幕血雨腥风在他眼前闪过,郅陵不禁暗暗咬牙,眼睛又瞥向一旁的剑台,心下暗想,自己努力了这么些年,早就盼着能手刃此贼,今日若能了此心愿,死有何惧?
郅陵悄悄目测了一下自己现在与巴特尔的距离,大约不过十步,他不知巴特尔本人武功如何,但应该差不了,若是正面突袭,巴特尔身后就是帐沿,他无法向后躲避,那么他唯一的反应只能是掀起面前的矮桌抵挡,一旦自己被矮桌阻拦,巴特尔就有了进一步闪避的机会,自己追上他需要多长时间?帐外那人冲进来又需要多长时间?
郅陵否定了这个方案,他要万无一失。
巴特尔见郅陵一直没有回应,也不着急,他方才那番话不过是尽力减少郅陵归降的心理阻力,他真正的劝降理由尚未抛出,也正是为了等待这个理由,他才拖到现在才见郅陵。
“郅大人应该知道,在中原方面,你是战败降敌。”
郅陵已经有了主意,他打算直接踏上面前的矮桌,同时抽出剑来,借此高度跃至巴特尔上方,自上而下劈砍,这样就算巴特尔能反应得过来,他也不可能来得及举起他的矮桌防御。
郅陵已在暗暗蓄力,巴特尔的话只是在耳边轻轻掠了过去,但还是有几个字钻了进来,“战败、降敌”,他突然隐约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探子来报,中原朝廷方面,给你的罪名是‘兵败降敌’,削职夺权,没收家产,”巴特尔停了一停,轻轻说道,“夷三族。”
郅陵已经移向剑柄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加入你们,难道帮你们攻打亭州吗?”良久,郅陵缓缓开口道。
巴特尔一笑,他知道,他已经如愿,这位与他纠缠作对了五年之久的守城大将,马上就是他的麾下了:“郅大人其实也清楚,亭州迟早是中原的一枚弃子,帮与不帮,又有什么分别呢?”
此言一出,郅陵震惊得无以复加,他自坐下以来第一次正视巴特尔的眼睛:“此话何意?”郅陵听到自己的声音都略带颤抖,巴特尔究竟知道了什么?
“天下之事,只要想知道,只要它真的发生了,总是有办法知道的,不是吗?”巴特尔笑道,“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比如郅大人究竟是哪一边的人,我就不知道。”
恐惧,占据了郅陵的内心,只这最后一句,足以说明,他知道朝中两派的党争,也知道争斗的筹码之一便是亭州,他甚至知道自己是哪一派的人,自己这一派打的算盘是什么他也一清二楚……
他居然和这样的对手打了五年……
“不错,我是二皇子瑞王一边的人,”郅陵讷讷地说,方才鱼死网破的豪气已是荡然无存,但说出下一句话时,他的眼中还是闪动着些许微光,“但亭州是我的故乡。”
帐中一阵沉默,巴特尔轻道:“郅大人这些年来行事矛盾,我曾做过许多猜测,想不到个中缘由竟如此简单。”
郅陵苦笑道:“瑞王殿下倒从未质疑过我,亭州毕竟的确大不如前了,我没有吴大人的才能。”
“我不得不说,你的前任比你要难缠得多。不过话说回来,他一死,瑞王的胜算便大了不少吧。”
郅陵突然生出疑惑:“吴大人曾是王丞相手中重要的筹码,他这一牺牲,瑞王殿下的胜算是大了不少,却也远不是胜券在握,殿下何以断定亭州迟早沦为中原弃子呢?”
“你真以为王丞相一派会真心实意地力保亭州?”巴特尔冷笑一声,“他不过是想在需要的时候,用亭州提醒一下皇上他那一派的重要性罢了。”
郅陵张口结舌,只得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呆了半天,郅陵勉强道:“这,这殿下又如何得知?”
“这些当然不是凭探子探知的,也许王丞相自己都还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一天,不过真到了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想到下这一步棋。”巴特尔站了起来,“不过,那也许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可不愿等那么久。”巴特尔向郅陵走了过来,“如果郅大人加入,我们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郅陵知道,该表态了。
“我有一个条件。殿下若肯答应,郅某即为殿下麾下兵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若不肯,还请殿下现在便处死郅某。”
“讲。”
“不得屠城。”
巴特尔已经走到了郅陵的面前,郅陵也站了起来,等着巴特尔最后的回答,一种自进账以来就有的,很莫名的感觉,突然强烈了起来——或许是他讲着这么一口流利的汉话吧——这巴特尔,真不像个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