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寨头人杨天忠与公仁德族长就着酸鱼和油炸蚂蚱喝酒后的第二天早晨,一只花喜鹊飞到了头人杨天忠的窗前,吱吱喳喳地叫开了。
这时,深秋的浓雾还像一床厚被子一样把兴阳八寨罩得严严实实,几缕晨曦像针一样想刺穿厚被,偷袭进来,终究力不从心,在浓雾之中左冲右突,煞是费心。
有一缕晨曦终于得手,它带着浓雾湿漉漉的羞怯,爬进窗户,钻到了八寨头人杨天忠还未睁开的眼睛里,头人朦胧中只觉得眼前刷的一亮,睁开眼,定神一看,亮亮的,很刺眼,哦,原来是一缕阳光,头人释然。翻个身,想再睡一会,反正昨天傍黑的酒还未醒好呢。刚闭眼,咦?好像有什么鸟叫?不是画眉。再一听,声音很近,就在窗口附近,好像是喜鹊。头人又翻过身来,向窗口望去,真是喜鹊!定神再看,一只花喜鹊正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口上欢快地叫着——喜鹊叫,喜事到!莫非今天有什么好事?
八寨头人杨天忠呼地从床上坐起来,摸到长烟杆,装好烟,点上火,巴嗒巴嗒地抽起来。喜鹊还在叫呐,头人的左眼皮跳了两下。
烟斗里的火星老是跳跃,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很是扎眼,头人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头人披衣起床。花喜鹊叫了一阵子后,扑噜噜飞走了。
雾散了。满屋的晨光。
头人走下楼来,包量正在厅堂上给画眉喂水。画眉看见了主人,欢快地叫开了,婉转悦耳,逗人喜欢。左边这只还在今年春兴阳八寨“土王节”斗鸟比赛中得过头名呢,够威!头人心中喜滋滋的。
“大伯,起来啦。”包量恭敬地叫了一声,这孩子真乖巧。
“花蝉呢?”头人看到火塘里静悄悄的,“这鬼妹仔又起懒床了。”
“花蝉她们耶队昨夜又在鼓楼里练耶歌,鸡叫了才回来。”
兴阳八寨是多耶的故乡,光是女子多耶队就有好几个,听说巴头要来赛芦笙、唱耶歌,耶头花蝉和这些情窦初开的妹仔们练得更勤快了,谁不想在别寨的勒汉面前亮几下阳雀嗓呢,何况巴头寨的勒汉个个都长得那么帅气!特别是那个勒汉头王崇武,不仅歌唱得好,还会一身武艺呢。一想到那个帅气的勒汉头王崇武,耶头花蝉心里就跳得慌!今年春土王节,王崇武带着由八个勒汉组成的拳术队到坡会上表演过武艺,个个身怀绝技,过硬的“朝堂功夫”,特别是两位叫石龙、石虎的勒汉,还能飞檐走壁,背靠屋柱往上爬,下来时头朝下,比松鼠还利索。
头人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宽松些了,毕竟三条河三兄弟啊。这年头,世道乱,得提防着呐。
头人的左眼皮又跳动了几下。深秋的早晨,凉气袭人,头人把棉袄捂了捂,倒抽了一口凉气:就要入冬了。中午时分,头人婆娘从关洞回来了。花蝉的舅爷家是关洞的头人石成山。
头人婆娘挑着一大担,几个花篮,几个饭篓,还有几个竹篓,里面都是些五彩糯米饭、酸鱼酸肉什么的,令人眼花缭乱,还用稻草打成一只鸡笼,一只大红公鸡被绑在笼里咯咯叫着。有一只花篮里是一个大糯米粑,几乎把花篮撑满,糍粑上面用芭蕉叶垫着,放着一条很大的酸草鱼,鱼太长,尾巴都伸到了竹篮外,很长一大节,似乎向人们炫耀着什么。
老婆子一坐下,就劈啪说开了:“关洞舅爷家待我可好了,每餐酸鱼酸肉,我都快成酸蚂蚱了。亲家房族每家一餐轮着喊,轮都轮不过来,恨不得掰成两半都不够。”老婆子手舞足蹈,兴致正浓,“舅爷家还专门从麻江马善请来了琵琶歌师,夜夜火塘边弹唱《珠郎娘梅》、《秀银吉妹》……害得我陪进去了多少眼泪。舅爷家火塘里夜夜都挤得像蜂窝仔一样,有六、七十岁的老婆子,有刚过门的新媳妇,也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密密麻麻。坐在琵琶头边翻歌书的勒汉翻累了,抽斗烟,换了一个又一个,一直唱到鸡叫三遍都还舍不得……”
老婆子停了一下,凑近头人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公老,舅爷昨天从归宜回来了,他说外面风声挺紧的,有一批叫什么‘筒蒙会’的汉人到处活动,是不是要改朝换代了哟。”老婆子紧张地四处张望了开一下,更加小声地说:“那些人不会到我们八寨来吧?外面世道挺乱,不知我们两个儿子现在怎样,也没有个音讯,真急人。”
头人缓缓地抬起额头,目光慢慢眺望到正午阳光笼罩下的兴阳八寨。金色的阳光把八寨的鼓楼群雕琢得分外夺目,这些鼓楼在黑压压的侗寨群中显得是那样的鹤立鸡群、挺拔俊秀……呵,鼓楼,你真是侗寨的男人啊。
头人心里说“要来的就让他们来吧”,口里却说:“别慌,还远呢。我们的儿子,他们也大了,会关照自己的。”
这时,楼梯咚咚响了起来,人未见,声先到:“妈呀,你们回来啦!”原来是花蝉。
“鬼妹仔,你死到哪里去了,妈回来了还不来见妈妈。”老婆子嗔骂着,垫底的小孩,最受父母疼爱。
“我们在缎姐家绣花勾鞋,巴头寨来赛芦笙、唱耶歌,要绣很多双花勾鞋回礼的。”
花蝉扑在妈妈肩上撒娇,“缎姐今年要出嫁了,新郎是巴头寨的勒汉——石龙。”
两母女在嘻笑打闹着。
鼓楼坪上的芦笙曲又响了起来了。头人心中总有些惦挂,今天会有什么事呢?喜鹊可不是乱叫的呀?
该去鼓楼坪看一看了,杨家的芦笙队可要练好了,兴阳第一大姓,可别让人笑话。头人同时也是族长杨天忠穿起头人衫,戴好头人帽,威严地咳嗽一声,把双手剪在背后,迈着头人的方步,出门去了。
走出大门,眉宇间又跳动了几下。杨天忠怔了一下:该发生的事情就让它发生吧!
兴阳大寨杨姓鼓楼是兴阳八寨九座鼓楼中最高大、最堂皇的一座,青石板鼓楼坪也是八寨最大最气派的鼓楼坪,它们是兴阳八寨的标志与象征。十三层楼高的鼓楼直冲云霄,楼上的飞檐栩栩如生,葫芦顶是那样的笔直,蕴含着兴阳大寨的自信与威严,粗大的楼柱以及柱上雕刻的龙纹图案,象征着兴阳八寨厚实庄重的历史,以及杨姓族众的尊严。宽大的石板坪连同大青石板上的龙纹雕刻,仿佛在向人们展示兴阳八寨族众纯朴宽厚的胸怀,以及深沉幽远生命寓意……
八寨头人杨天忠往鼓楼正门下那块特别光亮、雕着一对青龙白虎的大青石板上一站,头人威严的感觉一下子就从身上每一个细胞里膨胀出来,觉得血脉里的血液突然就往头上、脸上以及四肢间奔涌,顿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潜伏在细胞深处的一种男人的征服感油然而生,天庭躁热,掌心稣麻,自觉不自觉地总想挥几下右手,向人们展示一种尊严与号召力!
这不,八寨头人杨天忠在青石板上站定,双腿稍微叉开,站成一种看上去挺威严的姿势,右手便挥了起来。
芦笙队马上嘎地停了下来,大家齐声问候:“大伯,您来啦。”芦笙头杨显光提着小芦笙向头人走去:“大伯,您坐。”
在侗家,芦笙头同时也是勒汉头,是大家公认的青年领袖人物。芦笙头杨显光生得膀大腰圆,虎虎生威,一身武艺,有勇有谋,爱打抱不平,更乐于助人,常带领众勒汉为村寨做善事,深得兴阳大寨族众信仰,在兴阳八寨是一个说话有人听、做事有人跟的勒汉头。
头人忙挥挥手:“大家吹吧,曲子要更加整齐,舞步要更加奔放,跳出兴阳人的威风!”
杨显光迈着矫健的步子走到坪中央,芦笙队马上围成一个大圈子,高大的“老芦笙”和地筒已在坪中央摆好。
芦笙头杨显光吹起“芦笙引曲”,小芦笙在他手上优美地摆动,芦笙筒上插着的野鸡翎随笙飘舞。芦笙头边吹边绕场跳起了潇洒奔放的“芦笙头舞”。引曲嘎然而止,众人一声整齐高亢的“哈拉一一喂!”,芦笙便惊天动地的吹奏起来。
芦笙头杨显光在中间领舞,众笙手绕着坪中央整齐地摆臂、跨步、旋转、跳跃,一个个生龙活虎,敏捷矫健。
随着芦笙头的小芦笙向空中高高一扬,芦笙曲嘎然而止,众勒汉一个高难度的空中旋转动作,唰地整齐落地,快刀斩萝卜,干净利落!
“呜——”场外密麻围观的男女老幼一阵欢呼,那些着意打扮一番结伴而来的姑娘们更是挥动着白蜂窝头巾,脸上兴奋得红扑扑地,呀呀地欢叫。
“吹得好!”八寨头人杨天忠显然很满意,眼角舒展的纹路,也因兴奋而血色充盈。
头人回到家,在火塘边坐定。天黑了下来。
包量来报,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喜鹊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