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初临,大地即将退却满身的灿黄,等待着换上新衣白雪。黄河下游的一处延绵山脉却是酌染葱翠,被黄橙橙的大地包着,显得尤为特异。山中古树万千,常年郁郁葱葱不凋落叶,人称常青山。
常青山以其四季常绿闻名于世,山上物产颇丰,野兔獐子、山菇野菌值此时节最是肥美,便有人家上山撷取,赖以生计。山脚东南便是有着“中原门户,朝廷重镇”之称的金水镇。镇上易市开放,南来北往之人络绎不绝,镇民们就地取材,多以本地山珍换取那四方之物。
“换?不换不换,速速拿走,拿走拿走!”易市北街一间书阁内,店小二正对着一个青年男子尖声叫唤,“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文书阁内只以金银作筹而易。想用这些毛货野物换书?简直是有辱斯文,不敬先贤!”
店小二对面站着一位满头白发却又非常年轻的青衫男子,青衫虽显破旧,却是极其干净。男子一手拎着两只毛色光亮的野兔,一手提溜着个竹筐,筐内满满的野山花菇。花菇和野兔品相都是极好,男子低头看看手中之物,面露难色,眉头微皱,迟疑的说道:“这些东西价值已是足够,且我只换此书,您看是不是……”
“山野俗物,岂能与文墨雅流相较尔?你若没钱,喏,外头大戏台子,每日午后说书先生都在讲此书故事,只需茶水钱一文,你花个十文八文的,半月下来亦可听得个七七八八!听说只需九文钱更是可包得半月,你去那里罢。”店小儿打断了白发男子的说话,径直说完转身便走,边走口中还一边嘀咕:“什么人呐这是,明明就是一山野村夫,却非要打扮得一副读书人的样子,简直猎户不似猎户,书生并非书生!还买书?装斯文吧!”
白发男子闻言有些愠怒,“俗物?圣贤不吃喝拉撒么?”转头看向身旁一个三四岁大小的孩子,小孩儿衣着光鲜新衣新鞋,却是满面病容,只一双小眼明亮清澈的盯着前方书架上一本线装的蓝皮书本,那书名《归忘惊澜录》。
“哎!小慕我们走。”
白发男子正是当年怀抱楚慕逃走的林放,只是那英雄终遭迟暮年,神龙也遇浅滩时啊。当年他抱着刚刚出生的楚慕逃离了萧无极的毒手,历经万难一路北上,至常青山隐居已过去了三年。
此时林放走到书阁门外,叹了口气一甩手将那一筐上好的花菇和两只野兔扔到了一旁的乞丐群中,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看着那群乞丐,林放鼻尖一阵酸楚,目光出神。“王老头的杂货铺存货已足,别人都自顾温饱,又哪肯再收这些寻常野货?倒不如便宜这群同是沦落的人吧。”摸了摸腰间仅剩的几枚铜钱。眼看着楚慕一天天长大,那身子骨孱弱的样子,或许当初不该来此地的,可是又想起二哥林天傲临终所托,那里,那个只有兄弟二人才知道的秘密……唉!
“放叔,我不喜欢那本书的,只是好奇看多了一眼,我们去拿了药就回去吧,晚了太阳下山咯。”小楚慕这时拉了拉林放的衣角,抬头看着那飘飘白发,小脸上充满了纯净的笑容。楚慕虽只三岁,却是伶俐至极,大概因其乃是鸣鸿刀灵穿越化生而来的缘故,在其小小的心灵深处更是为了初生之时那句:为人多不易,我当好好珍惜我的人生。
看着林放,小楚慕心中亦是颇为感慨,当年他被萧无极抽出火灵元之后便不省人事陷入了昏迷,醒过来之后,只觉得耳边风声簌簌,林放正抱着自己拼命的奔逃,这种感觉持续了整整大半年。半年间,林放带着楚慕一直在逃匿,途中艰险万难,起初林放时常大口大口地呕血,却还能依靠武力掳来刚生产的母豹等野兽,用其奶水喂饱楚慕。直到有一日,他们停了下来隐居于常青山上。那一日,林放一夜之间全身修为散尽,满头青丝亦成白发,可这个男人却是依然靠着野果果浆,愣是将初生的楚慕养活。
这一切,林放自然是知道的,他无法告诉一个三岁的孩子,自己一夜白头、修为尽失,都是当年为了救楚慕,舍弃木灵元之后又强行动武所致。此时此刻更是因为买不起一本书给他而悲从心来,他不能说,他知道,楚慕幼小的心灵根本无法承受此等恩泽眷爱。
他低头看着那双在病容衬映下显得更加明亮的眼睛,一个三岁孩童他懂什么啊!莫说一个小孩,就算是成人在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之时,要做出取舍决断,那也是需要极大心气儿的呀!可是眼前的楚慕小手拉大手,言行并举,分明就是在宽慰自己!
林放的眼眶突然红了,充满着无尽怜爱,“小慕乖,走,拿药!”俯身抱起楚慕,迈开大步朝街上行去。
季林堂是金水镇最好的药房,这里不但价格便宜,且每剂药方必须经过东家亲自查验之后才会配药售卖。此时东家坐于偏厅,正盯着一张药方摇头不已,“混账庸医,庸医啊,怎么可以给一个孩子开出成人才能用的方子啊。阿财,这方子的主人何在?”。
林放抱着楚慕,在堂倌儿阿财的引领下走进偏厅,只见那东家尚在摇头,于是开口问道:“大夫,我这药方有问题么?”林放心底却是一阵痛惜,这药方可是花了五十文的诊费呐,怎的会有问题呢?
那东家闻言放下手中药方抬头看去,“这药方……”在看清林放的瞬间东家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几番抽搐,颤颤的起身冲林放询问道:“药方确有问题,不知先生可否借步说话?”
林放虽然有些莫名,但是事关楚慕病情,也只得跟着那东家大夫走进后堂。刚一进去就听得“扑通”一声,那东家转过身来,纳头便冲林放跪了下去。“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林放有些发蒙,但还是撇身避过这一拜,“大夫还请起身,有话慢慢说。”
“敢问恩公,左手小指是否有三道红色疤痕?”那东家依旧没有起身,只是颤抖着开口问道。
林放闻言一怔,仔细打量起地上的那人来,“没错,正如大夫所言,在下小指确有疤痕。”说着,左手已是悄然探入腰间。自己左手小指的疤痕这人怎会知晓?其若心有不轨,哪怕是自己修为已失,说不得也要拼他一拼。
“恩公莫要疑惑,可还记得十年前在常青山曾于虎口之下救过一人性命?”
十年前?那时林放和二哥林天傲初登常青山,确实曾救过一个人,当时那人满身鲜血正被三只猛虎追逐撕咬,命在旦夕之际林放出手将其救下,又将受伤昏迷的他送到金水镇一家医馆救治,之后便悄然离开。时隔多年,若不是今日眼前这人提及,恐怕林放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此时细看,只见眼前之人的相貌确似当年,只是眼角多了些细纹,身材胖了一些。于是林放放开左手,连忙上前相扶:“救人危难乃是我辈道义,大夫不必这般行礼。”
“我名叫季林,当年恩公将我救下并置于此间,伤好之后我只记得恩公样貌,以及您左手小指的那三道疤痕。于是我四处打听找寻恩公,却始终不得所愿。最后我回到这里盘下了这间医馆改为经营药房,天天念念,只盼恩公您能再现此处,今日上苍开眼,终是让我等到了您。”那季林见林放来扶,必是记起了自己,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可是刚刚站直的身子突然又要往下拜去,口中道:“蒙恩公救得一命至今不敢相忘,只是不知恩公名讳,还望告知,我必传家供奉。”
林放见季林乃是故人且并无恶意,急忙拉住他道:“在下楚方文,这是我侄儿楚慕。”一指怀中的楚慕,“季大夫,传家供奉就不必了,只是方才您所言那药方之事……?”他当然清楚那焚天谷可还没有放弃对自己的追杀,于是捏了个假名相告,以免波及无辜连累他人。
“是是是,楚恩公,哦对对对,关于那个方子,不知可否请楚小恩公让我一诊?”季林被林放拉住,也就没再往下拜,反是有些语无伦次急忙说道。
林放点点头,跟着季林来到厅中,将楚慕放到椅子上坐好,只见他小脸茫然,怯生生的看了看季林,又冲林放道:“放叔,您以前跟这位大夫认识嘛?怎么那药方是假的么?那可是您花了五十文带我去问诊得来的,现在却又要再诊。我不要看病了,我们回去吧!”林放闻言,眼眶又是一酸,这小子,还真是人小鬼大啊,难道没钱便不给你治病了么?只是疼爱的回道:“小慕乖,先让季大夫看看……”
季林看着叔侄二人,心中雪亮自然明白二人所想,同时也惊讶于楚慕三岁孩童的心思之机敏,不等林放再说便直接对着楚慕道:“小恩公聪慧无比,还请伸出手来让我看看,说不定什么都不用做病就好了呢。你叔叔乃是我恩人,我又岂敢收取分文钱财?”。
“哦”楚慕闻言,倒也机巧,伸出小手任由那季林将手指搭了上来。他只感觉季林刚一碰到自己,一股温柔的气流便顺着手腕流进体内,一波一波轻轻扫过全身,如同沐浴温泉无比舒服,不一会儿便靠着椅子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