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五年冬,十一月丙子,洛阳少室山,五乳峰。
山寺悠悠,鸟鸣声声,
青砖土瓦,纯净朴拙,
那是清晨初升旭日里,天寒地冻中依旧生机和悦的少林寺。
然而这一日,这一次,任晨钟声声、空灵起伏,却涤荡不去住持室内外,那一群僧人们的忧心与关怀。
看着床上那曾经声若洪钟笑若铜铃、
区区十岁光景便已拳打南山虎脚踢北山豹、
一个人半时辰内足以打好一寺近百人整日用水的孩子,
自昨日欢笑中的忽然抽搐撅倒后就昏迷不醒,并渐渐药石无效的奄奄一息。
从这孩子两岁起就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住持志操,是真的心急火燎到口角都生了疮:
“师叔师叔,你倒是看看,看看这孩子,看看玄霸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被志操摇晃到头晕脑胀的老僧善护是真没生气,也是真理解他这位平日还算能力持稳重的师侄,只是,老僧他性子慢,还十分遵规守礼。
于是,推拔开志操的手,好生缓了缓气,又悠悠叹了口气,方慢慢道:
“住持,莫急。
这孩子,也莫要再叫他玄霸,师兄去年圆寂时有所见悟,已为他赐名大德,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总是要忘?”
“大什么大?德什么德?”志操颤了颤,即之眼眶都红了,梗着脖子吼:
“我说多少次了,那是师傅他临了人糊涂了,这名不准叫,不准叫!
这么小、这么楞、这么一爹不疼娘不爱的傻孩子,叫什么大德?要什么大德?
就算天塌了,不还有我这师傅去顶么?”
声到最后,已是哽咽。
显然,有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更不想面对。
“好了师弟,都当主持的人了,你这样……让外面孩子们看见了可怎么是好?”软性子的惠玚也跟着有些眼眶发红,却还是轻拍了拍志操肩膀,然后强笑道:
“我们没办法,大——小……小玄霸后面不还有长孙公和唐公他们么?
昨日玄霸一倒……确实是倒……下,倒下还能起啊能起的……
昨日玄霸一倒下,我便已即刻给长孙公和唐公他们修书了。
长孙公已即刻回书说是今晨卯时到,想来这会也就要到了;至于唐公,事情紧急,唐公又身任萦阳太守距此极近,想来……也是很快便要到的。”
“长孙公能来便是最好。”志操闻言先是脸色一缓、一喜,然后又是冷哼:“至于太守大人唐国公嘛,与其修书给他,倒不如给他们家二郎世民,或哪怕他们家大郎和三姑娘。
毕竟,太守大人打玄霸出生还没见过呢,就是来了——”
他是很想说句什么刻薄狠辣话的,无奈师傅没教过,自己也从不曾研习及此,一时竟是僵住在那里苦思冥想起来……
好在,门外知客僧一声带着喜意与激动的传报声适时扬开,清越的破开尴尬带来希望道:“住持、长老,长孙公来了!”
……
长孙公,
长孙炽。
他来的很匆忙,
但他不是一个人,
而是携手着孙思邈和袁天罡。
风尘朴朴,薄雾清露沾满衣裳的孙思邈和袁天罡,
前者年不过弱冠出头,却已是神医之名渐誉天下,
后者鹤发童颜年岁成迷,却已是神仙之名逍遥人世百余年。
然而,这样两个人,这样两个犹如传说和神话一样的世外高人,却竟皆只是沉默的靠近那个孩子,分别望闻切后一番施针、抚首相面后喂下一颗丹药,便在所有人殷切的目光里,静静退回原位,再不开口。
“是京师宇文兄弟在用法,法器极契合而用法时长害深,虽不过是昨日初见反噬,但既见反噬,已是势不可挡。”最后,开口的是长孙炽,眉目间淡淡悒色的长孙炽:
“袁兄与孙兄的施为不能解其根本,但总算是暂止其伤痛。
志操法师,世民他们即刻要来,玄霸也一会便醒,就都先且由你劳心了。”
*-*
知客室,
长孙炽、袁天罡、善护、惠玚,
四人围座,一壶茶。
“所以,大德那孩子是真的……”先开口的是善护,虽是见惯了世事悲欢,却到底没忍住眼眶的微红:“是真的,救不回么?”
“是我太过疏忽大意,”长孙炽轻轻点头,然后叹:“只道魔王之剑一事终了后,双方都已是筋疲力竭再无余裕,竟连洪遵法师圆寂前为这孩子取得这样的名字,都没能好好警觉。”
“天命而已,你警得过初一,又拖得了十五?”袁天罡不以为然:“眼下,大德此子生死已定,要紧的,是他究竟该怎么终了?”
“??”正俯首站立着为另三人斟茶倒水的惠玚手颤了颤:“敢问仙师,事情来龙去脉究竟如何?
怎么的,大德这孩子就不止被定了生死,还要被定下如何去死?”
佛也有火,
何况他们只是修行中的僧人,
显然,对于一个幼小而鲜活生命的即将消亡,袁天罡那太过超然世外的冷漠语气、乃至语意里隐隐的杀气,让这位好脾气的老实和尚也有些不能消受了。
“是龙渊剑,欧冶子与干将联手而铸,却又因浸淫太多凶煞狡恶之气引人致邪,而于出世十年后被干将以身殒代价封死山河之间的龙渊剑。”
袁天罡对惠玚的愤怒却恍若不觉,只平平淡淡,沉述着人世间极可能倾刻又至的、一场浩劫:
“千百年来,此剑所积戾气之重,几已堪比昔年众魔之剑。尔今,宇文兄弟又是率着贼心不死疯狂反扑的群魔做法祭剑……一着不甚,大德,也即众魔之剑的本体,就会被龙渊剑勾逗起其凶戾本质,从而双剑横行,杀戮于世!”
“最关键在于,宇文兄弟龙渊在手,蓄谋已久。
而我们,却不但应变仓卒,更实自八年前……便已了无应变之力。”这一句出口,长孙炽的脸色当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惨然。
善护与惠玚二人,更是早在袁天罡陈述完毕后便已骇然相望,听及长孙炽此言,更是惨淡至极。
就连原本平淡陈述的袁天罡,本想再平平淡淡来上两句的,却张了几张口,终是嘴角抽搐着重重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