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道理,”杨广并不辜负她鼓足勇气,方始讲出的那个关于虔诚的故事,以及由彼故事而得出的结论。
只是,点头毕,又有些其它的小看法:“不过娃娃,你虔诚以待的佛,却正是在你这个入魔、并引了真魔入室、而至建康城里不死者皆魔的先祖手里,才被无比发扬广大的。
知道么?就因着他的极力倡导,南朝佛教于短短时间内达到极盛,一度和尚尼姑多于民众,仅京城建康一处,寺院就多达五百余所,僧尼数以十万计。
我可以保证,如果他不是在位四十八年,而是八十四年,则南朝之天下绝对无‘家国’可称,因为所有人都已出家,而出家人只要净土,却不需所谓家与国的。
嘛,倘如此,倒也是好一个清清静静的极乐世界——也许该说是干干净净,因为很显然,出家人什么的只研佛法,不事生产,却偏偏还要吃东西。于是……,你懂的……”
“那种事情……”
“那种事情,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真实,这种真实,就叫做权势与力量,而它比你虔诚的佛法又通用太多。
你可以不懂,甚至不承认,但无法改变它的存在。
所以,我亲爱的娃娃,佳人也好,祸水也好,活得好才最好。
如果,你有了世人不能有的红颜,你就该把它做为一种资本和力量,好好去用。”
*-*
后来的时候,她愈加努力和深切的读史读经,并用双眼看着周遭。
她想对杨广证明,他所言的错误;想让杨广可以看到,属于人类的优点。
然后,再不用‘你们人类’这样的称呼,来把他和她,分隔在遥远的两边。
她知道他待她,比待宫中其它所有人都亲,她也知道他对她的那一面已是极真切。
但是他畅然的笑里永远抹不去讥诮,他宠爱的叫她娃娃时,亦从没有把两人做为同类——他主宰她的世界,他的世界里,却没有她。
可是,看的越多,想的越深,她就越绝望。
虽然自己听过太多关于佛的故事,念过太多关于佛的经义,却全然不能开解,这人世的混乱。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袭上的时候,还很小很小的她,已太深太深的领受了、人世的暗与黑。
近于绝望,她转而问他:“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弱小,和不堪的吗?”
他长久的沉默,转过脸去,却掩不住无数情绪的转换。最后,深吸一口气,他说:“不。”
她怔了怔,随即脸上绽开无限粲然的笑,禁不住欢乐的、转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想起来问他,那个人或那些人是谁,又在哪里的时候,却发现他早已不在了。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她已知道:原来,对于人类,他也是会有失常,和认输的。
*-*
后来的时候,她见到了那个、让杨广承认失败的人。
虽然她再也不曾问过杨广,虽然她此前从未有见过那个人,可是看到那个人的第一眼,她就清楚明白的知道:
就是他了——那个让目空一切如杨广认输,必须承认人类的力量与价值的人;那个以自身的存在,反证了杨广力量主宰一切的观点,避免她和那些对残酷现实绝望而堕落冷寂的力量追寻的……人!
那个人与她这些年来见过的,所有出色男子都不同。
在那些出色的人身上,看他们第一眼,就会有一种强烈到让她终身不忘的气质袭上来。有很多时候,那样的气质甚至庞大而凌厉到,在一刹那间夺去她所有心神,让她被震憾许久许久。
他却是极飘逸而素雅,淡淡的衣裳,浅浅的笑意,连存在的感觉,都不给人哪怕毫丝压力的极之浅淡。
可是,一旦你看到了,便就再也无法将双眼和心神移开,因为看着他,你就走近了传说里,忘记一切尘世烦忧的、天人之境。
这世上,所有人都在心里,存着许多解不开的疑问与郁结。可若是人们能见着了他,就会发现那些原本、怎么也解不开的疑问与郁结,原来不过是,那么那么的全不值一提。
这世上,所有人都有着自己深埋于心,不可被探察的隐密事。可若是人们能见着了他,就会发现、能将自己心中埋的最深的那件事托出,坦诚在他的面前,竟是一件那么那么愉快、而幸运的事。
静静的,看着那个人,看了很久很久以后,心中就有了,不尽的安然与详和。
于是,远远的,她向那个人深深的,施了一礼——那不是礼貌,而是感激,感激他支撑起了,她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