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光在烟雨朦胧中醒来,鲜嫩的苔绿从青石板一直蔓延到木质的门眉上。屋檐雨滴成线,如丝如缕,如电影慢镜头般轻打着堂前的台阶。三五推开眼前的雕花窗的时候,窗户的轴承便似这古老小镇所属的特有年轮,满载着前时间的恬淡余韵与后时间的蓬勃朝气徐徐转动开来。门前的槐花业已开了,于是空气中除了春季泥土的温润,还多了些槐花的甜腻清新来。
自是“春到花朝碧染丛,枝梢剪彩袅东风。蒸霞五色飞晴坞,画阁开尊助赏红。”三五一把摇醒了还在床上躺着的我,冲我说,二月十二赏花朝,今天可是花朝节呢,赶紧起来,我们到镇子上转转。
二月仲春,正值芳菲盛开、绿枝红葩的时节,等我们准备好出门时,本就连绵的春雨却悄悄停了,沿街的花贩照例用红布条或红纸束缚住莳花,杜鹃或海棠的花枝,依次摆放在竹篮里任人挑选;街上许多养花人家亦将彩帛红纸等悬挂在花枝上,谓之“赏红“或“护花“;更有那些顽童们,争着爬到镇中央那棵硕大的百年槐树上,摘下一串串隐藏在翠绿槐叶中的槐花,或拿着追逐,或分给自己的玩伴,一副热闹非常的景象。
三五看见一个孩子把几朵槐花放进了嘴里,甚是吃惊,槐花能吃的么?
我说当然啦,这世上很多花本来就可以吃的,槐花的花蕊很甜,我小的时候也喜欢和四野……和我的一个朋友争着吃呢,另外母亲有时也会摘来槐花清水漂洗后凉拌、炒肉、炒蛋、或与面粉搅均挂糊,然后油炸食之,味道可都是极好的。
三五说听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陈晓啊我饿了,要不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于是我们便寻了处安静些的面馆,面馆左侧有一扇窗,用木棍支开,能看见窗外一片荷塘,荷塘里的荷叶大都刚刚露出尖角,倘若再过一个月,这塘里的荷花开了,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三五望着刚端上来的西红柿打卤面,愁眉苦脸,陈晓我开始想念老板酒馆旁边王大娘家的烧饼了。
我招呼小二过来,让帮忙再给这位姑娘加两个鸡腿。
三五说我没想吃肉,我知道我们没多少钱了,都怪我,不该吵着要买那支金钗的。
我说否则也不会被山贼抢了,我早说过买便买了,但走那么偏的路就应该把贵重物品收好,不应该如此招摇过市。
三五说,那别人买了件好衣裳不还得整天在旁人面前炫耀吗,而且,我都说了走官道,走官道,可你偏不听。
我讪讪道,小路不是安全吗,你也知道最近风头很紧,万一被巡查的官兵看见可就不妙了。
三五说,那我不要鸡腿了,你去给我买点花儿来。
我说买那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干啥,我告诉你,吃到嘴里的才是自己的,你看你,这几个月赶路,你都瘦了……
三五赶忙问道,真的吗?
我说,骗你的呢。
三五叉了叉腰,似乎察觉到自己并没有瘦下多少,于是气鼓鼓的说不出话,望着那碗面又没有滋味了。
过了好一会,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对三五说,这世上有些事情很复杂,但不想太多就去做又会感觉很简单。你想去外面的地方看看,可我觉得老地方没有哪里不好,有花有草,衣食无忧,尽管有爹娘管教好歹他们都是为你好。
三五叹口气说,你看你又在劝我回家了。也不是心太大那个地方装不下我的念想了,我只是觉得年轻就该出去走走,看看远方的烧饼是不是要比王大娘家的烧饼更香,远方的美人是不是比隔壁卖胭脂的姑娘还要漂亮。
我立刻收敛了神色,胡说,王大娘家的烧饼是世上最美味的烧饼。
三五反驳到那你之前还说吃腻了。
我说吃腻了那也是最好吃的,我觉得以后就算我到了再远的地方,听过再厉害的评书,吃过再名动四方的菜肴,我还是觉得很多年以前,我吃过的王大娘家的烧饼总是最好吃的。
三五说,只怪那个烧饼出现在你最难忘的记忆里,它暂且作为那段记忆里美好的代表,才变得这般美味的。
我说那倒不一定,说罢像变戏法般从背后掏出一大串洋槐花来。
三五你闻闻。
三五恍然大悟,我说刚才好久找不到你呢。
我说花倒是好摘,就是几个孩子追着我不放,那么高的地方几个孩子总是摘不到吧,可他们硬要说这树是他们的,我摘下来了要收我保护费,你知道我的,这花本来我也用不了这么多,但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欺软怕硬,收保护费的人!
三五饶有兴致的问,所以你接下来怎么做的?
我说我还能怎么做,当然是不给啊,那几个孩子就追着要给我点颜色看看,我就跑,这不,跑了三条街总算被我给甩掉了。欸不说这个了,你闻闻,这可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搞到的东西。
三五却试着把一个槐花放进嘴里,惊喜的说,你别说还真甜!
我说,没骗你吧,记忆里的东西好不好吃,有没有滋味,不一定全是当时所处环境的意志强加给你的,可能它原本就是好的,只是环境意志太强烈的那种渲染下,本我变得没那么重要了也说不定。
三五噘了噘嘴,那可不一定。
我问为什么。三五说,那对比当前环境下意志太强烈的你呢,作用于我的洋槐花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更迷惑了。
于是三五轻轻的抱住我,对我说。
我觉得啊,陈晓你最可爱了。
心不在焉的吃完饭后,便觉已是正午了,此刻自然没有什么饿意,索性陪着三五在街上随处逛逛。因为花朝节的缘故,集市里卖菜的变少了,卖花的倒多了起来,于是整条大街便香味弥漫,似乎空气也变得湿润绵软起来。在三五的执意要求下,我忍痛从所剩不多的荷包里拿出十文钱,给她买了个花环戴在头上。迎面走来的娘亲带着孩提赏花的居多,却有很多孩子望见三五头上的花环,不由得欣羡不已,吵闹着娘亲非得也要买一个戴在头上。三五迎着大人们怨怼的目光,望着那些大人对自家孩子的哭闹无可奈何,终于拗不过孩子买了花环后,笑得更开心了。
不过除却此景,大家脸上的表情大多是幸福的。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傍晚,晴了大半日的天空,虽无法拨云见日,还是隔着薄薄的云层,降下几片晚霞来。我们终于游弋到方才的那个荷塘了,晚霞斜映在错落中的荷叶之间,水间偶有不安分的鱼儿蝌蚪点破水面,于是水面微澜,荡漾着泛起波光。
不知何时荷塘水岸聚集了不少人,看起来各有心事,或蹲在荷塘边上,将自己做的花灯放在水面上,那些花灯大多是红纸做成的,底部铺满了各色花瓣,中间插上一支蜡烛,晚风一吹动就悄无声息地飘向荷塘中央,不经意望去居然觉得塘里的荷花提前开了。
三五向我解释道,方才我问过了,这是当地小镇的一种民俗,槐花开时风吹散,就像初恋的味道一样,人们在花朝节放花灯,花灯里写上自己心上人的名字,大多是希望自己能够跟对方终成眷属。春风安稳,那些随风飘荡着的花灯,就像一对对有情人,每天柴米油盐,厨房山川,平平淡淡的过好这一生啊。
我说那难怪这些花灯都是红色,看起来可真喜庆。不过三五啊你看最左边,那儿怎么有人放了个绿色的花灯?若不是我眼尖,混在一堆荷叶里还真发现不了。
三五脸刹地红了,说,大概……大概想跟自己的娘子……破镜重圆吧?
我感叹,现在的老实人啊,就是善良。
三五推了推我的肩膀,埋怨说,别胡思乱想了,快去找纸和笔来,早就听闻花朝节放花灯特别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说那你准备写谁啊?
三五说你管我。
今日节日的缘故,书店里的纸笔蜡烛大都卖断货了,沿街有不断叫卖的黄牛,价钱却比平常价格高了两倍,我暗道坑人,无奈三五那边催得紧,最后只好一咬牙,从黄牛那里买得。
再次赶到河边时三五早已等不及了,连忙让我折好花灯,写名字时却让我别过身去,不准我偷看。我不满地说,纸笔是我找来的,花灯也是我折的,现在用上了却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吗?
三五装作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写完后就蹲下身子,往自己贴身荷包找了一阵,再丢了点东西进去,这才慎重地把那花灯轻放在水面上,那花灯遇水后显得十分平稳,跟其他花灯一样,缓缓飘向水央。
我趁着夜色,悄悄瞥见三五方才偷偷从荷包里拿出的东西,却是下午我给她,她舍不得丢掉,准备拿回旅店做成香囊的杨槐花。
三五紧张的望着水面,确保她自己的花灯依旧安稳地浮在水面,这才放下心来,随即便注意到旁边一脸幽怨的我了。
我说,三五如今你也放了花灯,我也想放一个。
三五说你一个男人放什么花灯?或者……需要我给你做一个粉色的吗?
我说,不,就红色的,只许三五放火,不许陈晓点灯啊?
三五摆摆手说,也罢也罢,今日就劳烦本姑娘大驾,特意给你做一个这世上最完美的花灯吧。不过,你写字儿的时候,我一定要瞧瞧。
我说,那方才你怎不让我看?
三五说,不一样的,我那个是女孩儿的小心思,是不准张扬的小秘密,你的可就不同了,男子汉顶天立地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喜欢谁就是喜欢谁,这还能改吗?
我说,你不要骗我,我是老实人。
正在折纸的三五一抬头,要不要我给你换个绿色的?陈晓,看来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当我准备写字的时候,三五却悄悄地凑到我身后。
我说三五,你的花灯还没折好呢,等你折好了再看。
三五说,怕是我折好了你也写好了,到那时我还怎么看。
我说,你最好还是别看了。我怕吓着你。
三五说,你赶紧写,一个大男人,别罗里吧嗦的。
我说,那我写了啊!你看马虎点,说不定一眨眼就忘记了。
背后没了回应,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在纸条上写下两个字:
四野。
背后的呼吸却忽然变的急促了,我转头却发现三五脸涨得通红,她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四野是谁?
我哈哈大笑,这不是写着逗你玩吗,看你这么紧张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四野是我儿时的一个朋友,本是同我一起逃出来的,只是……现在不知道身在何方,兴许运气好的话……现在该还活着吧。
一定得活着吧。
我突然又想起以前的那段时光了,又觉得光阴荏苒,多少人在岁月蹉跎中苟延残喘,不知他们是否还如当年那般清秀,或是沧海桑田,早已变了模样。
三五长呼了一口气,竟狠狠地打了一下我的后背,疼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陈晓你别在那装深沉了,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赶紧认真起来,也再别跟我扯些儿时玩伴,人生导师之类的玩意儿了好吗?
我重新握住笔,几次欲写却又总是下不了笔,回头再望望三五,三五却满脸凝重地望着纸面,摆明是非要看见结果才肯罢休的。
我心里为自己加油打气,拿出今日狂奔摆脱孩童,咬牙买黄牛纸笔的劲儿来,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慎之又慎地在那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三五。
空气忽然便得很轻,似乎连弥漫在四周的花香也变淡了,我有些恍惚,又觉得耳朵一阵发鸣,脸颊上的红晕窜到耳根,四周的吵杂声响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消失不见,只剩下我不安分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春风还是那般安稳的拂过水面,拍打在荷塘周围所有人的脸上。我抬头,眨了眨眼,却感觉这日塘里的花灯足够多了,三两聚在一起,照得四周众人的脸色通红。我觉得这阵风有些冷了,打在我脸上或许生了温。
背后再无声响,难道三五已经跑开了?
我下定决心,对着眼前的空气似在自言自语,这次没有玩笑,我是认真写的,这喜欢谁倒也是认真喜欢的。
我觉察到了,我身后的那人没走,她一直在我身边。
三五更加靠近我了,我没有转头却能想象到她在我左手边的模样,还能够闻到她昨晚刚洗过的头发上的皂香。
那身影更加靠近我了,好像有什么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颊又赶紧离开。我一阵恍惚,等我反应过来一转身,三五却已经跑远了。我失神的摸着我的左脸,回想起来一阵脸红,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
周围的风似乎更凉了。我望了望天上,皓月当空,四周的星星好像隐没了光辉,甘心陪衬在月亮身旁。我稳了稳心神,再次摸了摸自己左边的脸颊,满脸自豪地大步流星的离去,朝着我们旅店的方向。
夜已深了,荷塘周围的人大都散去,谁也没有发现,那荷塘里,其中两盏毫不起眼的花灯,默默散开沉到水底,悄然无踪影,似乎从来没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