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寒买卖魂魄生意的告示,刚贴出去那会没有人前来,当时也没有若魂陪在其身边,他一个人在凉屋过着悠哉悠哉的生活,过了很长时间,才迎来第一位客人。
……
那日,天空飘着雪花,一阵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有个雪白的身影伴着铃铛声,一步一步接近凉屋。
白子寒远远听到声响,打开窗户,眺望远方的某一处,隐约能辨认是位女子,她牵着一匹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而来。
他没有上去迎接,而是缓缓的从匣子中取出一柱清香点上,待到那清香缭绕满屋内,那位身着雪白的女子也正好来到门前,叩响竹门。
“请问有人在么?”温润却又透着凉意的声音传来。
关着的竹门嘎吱声打开,女子看屋子一眼,摘下帽子,冻得苍白的手拽着胸口衣物,环顾四周,步入院落。
她裹着纯白的披风,手腕上戴着只翠玉石铃铛,她轻轻地将马匹栓在门槛,独自一人靠近正前方端坐着的男子。
迷蒙的雪花里,她隐隐约约能看到对面那张堪比绝世女子的脸,比寻常男子都要精致的多,眉眼深邃,下巴犹如刀削,几根碎发在风雪里来来回回拂过他的脸。
那人一袭渐染的青衣,面料很薄,就像是山溪里融着的薄冰,沉沉浮浮,又带着一层绿意一样的美。
女子走近后不由愣住了,半晌方轻声道:“小女子据告示前来,敢问此处…”
“卖魂换愿,如你所见。”白子寒语落,轻轻抬起袖子,摆出个请坐的姿势。
位子就在白子寒旁边,在竹子搭成的过道上,仅仅有一个软垫子。
女子眼见不能进入屋内取暖,端坐下后便直奔主题:“小女子名忆柳,前来卖魂,是想求你救一个人。”
白子寒听闻,摇了摇手道:“死人是救不活的。”
闻言,忆柳面上瞬间涌现失落,思索片刻又释然:“他还没死,但是犯了死罪,腊月初一就要被斩首。”
白子寒暂时不知道忆柳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忆柳一开始说要救人和后来说出名字后要救的人,不是同一个。
但他还是有必要提醒第一位客人:“卖掉自己的魂魄,也就意味着无法转世轮回,你可想清楚了?”
忆柳略微抬头看着天,然后就无声的笑了笑:“没法转世么?那不过就不要来生罢了。”
“那么,你想救谁?”说着,白子寒从屋里的柜子中抽出张契约,递到忆柳面前。
“穆尘鞅。”
忆柳伸手接过来,低声说着,将这三个写在契约上,随后咬破自己指头,在末端押上自己的血印。
她不知道白子寒能否真的替她实现愿望,然而即便无法实现,那又如何?她朝白子寒微微鞠躬致谢,然后重新牵着马匹迈入漫天纷飞的大雪中。
白子寒听到她的声音喃喃地飘在那风雪里,像一抹烟云,“穆尘鞅,欠你的,我还清了…”
白子寒以为要过去很长时间才能获得忆柳的魂魄,未料到次日暮时,印有忆柳鲜血的契约之上便有一丝白色的流光缠绕,将她毕生的忧思、灼虑、痴惘、回忆和执念都汇聚起来。
让他意外的是,这竟然还是个被净化过的辟邪魂魄。
(注:《山海经》“辟邪”南方人称貔貅,又名天禄,这种猛兽分为雌性及雄性,雄性名“貔”,雌性名为“貅”。在古时这种瑞兽是分一角和两角的,一角的称为“天禄”,两角的称为“辟邪”。后来再没有分一角或两角,多以一角造型为主。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兽,龙头、马身、麟脚,形状似狮子,毛色灰白,会飞。貔貅凶猛威武,它在天上负责的巡视工作,阻止妖魔鬼怪、瘟疫疾病扰乱天庭。)
“哦?”
白子寒略感惊讶,他将忆柳的魂魄装入琉璃瓶里,突然想去看下忆柳的故事,转身便往凉屋后方的冰山走去。
……
月光透过幽深厚重的冰层洒进来,使四围晶莹透明,仿佛万道银光流转。
白子寒行走在如梦似幻的光亮中,从紫色的长袖中取出装有忆柳魂魄的琉璃瓶,把它嵌入香炉,缓缓焚烧起来。
冰洞中的风声悠远单薄,白子寒轻吹口气,幽兰色的火焰悄然亮起,渐渐便有白色的烟雾缭绕。
忆柳的故事,缓缓展开,白子寒在她的魂魄中看到另一个更为深刻的少年轮廓。
……
彝海之上阴霾一片,阵阵海风掀起惊涛骇浪,翻滚的怒涛掀起巨浪,澎湃激狂的层层向外展开。
而位于海浪中心的海面上,一位中年猎妖师收起带血长戟,那修长的黑发拂过眼前,遮蔽了他的双眼,谁也看不清他脸上此刻的神色。
在猎妖师的对面,砺妖抱着猎妖师的妻子一同往下坠落,砺妖那艳红色的长裙在风中不断向上飞舞,好似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
妖娆的紫色浓云遮蔽了红日,将大地笼罩在一片诡异的紫气之中。
终于,坠落至海面的前一刻,猎妖师将砺妖和妻子一同接住,抱着他们到岸地上。
他的妻子被砺妖杀死了,而砺妖仅仅是失去所有的法力。更为心惊的是,猎妖师妻子的腹中还怀着孩子,他在兀自痛苦思索良久后,还是用术法将自己妻子腹中的胎儿渡到了砺妖腹中。
彝海之上一片黑暗,不分日月的混沌。海浪似乎带着欲将天地翻覆的狂猛之势,一遍遍腾起又落下,怒号激荡,重复不已。
忆柳出生在一个月明忆柳的晚上,他的父亲便简单地给她取名为忆柳。
忆柳在小的时候,父亲和她常年居住在隋继山,直到忆柳十五岁才搬去锦城居住。
因着父亲是远近出名的十钱猎妖师,他们二人来到锦城没多久就被城主招收入宫,拿着俸禄替锦城除妖魔。
父亲出去除妖的时候,忆柳就在城主给猎妖师居住的紫峰院中玩耍,那时候她有个很好的玩伴唤作白久,一个年长她两岁的猎妖师。
不得不提的是,猎妖师年满二十岁才可以出道,按照术法的高低从一钱猎妖师排到十钱猎妖师。所以忆柳常常被白久捉弄,因为她虽然身为十钱猎妖师的女儿,却什么术法都不会。
这不,忆柳好不容易爬到树枝上拿起被缠住的风筝,她走得摇摇晃晃,下方的少年脚步声很轻,手指在衣袖中凝起一股气流,就这么打到忆柳的眉心。忆柳一个恍神揉额头,脚下便踩空,整个人后仰着从高树上摔下来。
白久微惊,大步向她走去,旋即停在忆柳身边,一双手臂将她稳稳托住。他轻轻的颔首,那绸缎般的长发恰巧垂下,遮住了微锁的眉头:“忆柳,你这么好吃懒做,是不是又胖了?”
“啪!”
忆柳从他怀中跳出,甩甩手道:“今日的猎妖师鉴定大会,你怎么没去?”
白久捂着自己的右脸颊,眉头锁得更紧,一副深受其害的样子说:“不去了,年年结果都是七钱,去了浪费感情。忆柳,你倒好,不去参加鉴定大会也就罢了,我好心好意怕你无聊,过来陪你,你就这么打我?”
一句话道出忆柳内心的尴尬,她其实害怕鉴定大会,明明很想去,却又怕丢父亲的脸。
为了掩饰内心的情绪,忆柳耍赖的大喊:“我不仅要这么打你,还要这么打你!”
话音落,忆柳举起手中的风筝去追打白久,二人围着颗树转过几圈后,白久忽地从衣袖中掏出个翠玉石做的铃铛,高高举起。忆柳也随之将目光落到白久手中的铃铛,那是个做工极其精巧的小玩意儿,寻常市面上不曾见到。
白久拂袖端正姿势,腰间的封带勾勒出欣长的身躯,他假的咳嗽了几声,道:“你看我们手腕上都串着铜钱表明术法高低,你手腕上却是空空荡荡。”
他说着便将铃铛串上忆柳的手中:“与妳认识快将近有一年,什么礼物都没送过你,这个铃铛就当做迟到的见面礼,可不许弄丢哦。”
她缓缓抽回手,从他的掌心滑过,迟愣地打量自己僵住的手,觉得心底有股气在渐渐上涌,让她涨红了脸。
空气凝滞片刻,白久突然就想起什么:“听说锦城太子就快回来,他可没有老城主那么好说话,他若是要试探你的术法,你能躲就躲,能糊弄就糊弄,懂了吗?我可不想看到你被踢出宫。”
有那么不近人情?
忆柳起初是不信的,然而倒霉的她,次日清晨便遇到传说中可怕的锦城太子。
……
晨光微现,整个紫峰院的地上都铺着薄薄的霜雪,前去西厢的游廊上挂着层层挡风的帷幔,几步一重不见来往人。
冷风将西厢门吹开,重重纱幔飘舞纷飞,隐约可见帐幔后黯色身影,蛮荒苍凉。
他抖落微阳下的浮尘,嘴角划过一抹邪色:“从先帝那一辈起,紫峰院中便没有养过闲人,本太子将将回城,怎就听闻近一年来紫峰院中养了个骗吃骗喝的小女子。”
似幽潭的音嗓让忆柳兀地一顿,眯着眼望着背影,凛凛气质天成,周身轮廓深邃,黯色的衣着让他带着神秘悠远的气息。心底荒谬地感觉似曾相识,眼眶不知为何发热,连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她张阖好几次唇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脑海深处萦绕千遍万遍的几个字。
“在下锦城太子穆尘鞅,姑娘芳名?”
他转身,逆着光亮看不真切容貌,朦胧中惊为天人。
“忆柳…”忆柳结结巴巴道。
片刻对视,忆柳看不清穆尘鞅的脸,然而穆尘鞅却将忆柳的脸看得真真切切,记忆深处有个与忆柳神似的女子,裹着红艳艳的纱裙,赤着足从深海一点点向他靠近。
混乱的光影,另穆尘鞅情不自禁靠近忆柳,黯色的长袍右衽立领,腰间系着纯黑的腰带,上面用银线勾勒出精致的纹案,挽袖上夜鸟蟠云,如夜飞行,身形欣长,厚缎长靴在袍下若隐若现。
与生俱来的威压,让人忘记逃跑。他微凝而又淡漠的黑瞳映着忆柳,唇瓣张阖:“你、是谁?”
“忆……柳……”
忆柳不那么自信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有那么瞬间她觉得自己不是忆柳,她的前世一定与穆尘鞅认识。
何等荒谬的感觉。
穆尘鞅亦从不真实的感觉中抽离,打量眼皮下丁点术法都没有小女子,心底划过浅浅可笑意思:“忆柳,好,看在你爹爹是十钱猎妖师的份上,我便给你一个机会,明日辰时来后林。”
皇宫的后林,天下谁人不知是用来处罚犯人的地方。尤其是太子,他在后林养了近百头猛兽,专门用来考验人。忆柳将这件事告诉白久的时候,白久险些带着她逃出皇宫,幸亏忆柳的爹爹还在外头除妖,忆柳必须得等到爹爹平安归来。
既然躲不掉,便只能硬着头皮上,白久给忆柳画了各种各种的符,又将自己最厉害的法器借给她,直到将忆柳送到后林,遥遥看到候在远方的穆尘鞅,才在千叮咛万嘱咐中离去。
白久一整日都提心吊胆,日暮时分,他果真看到穆尘鞅横抱着重伤昏迷的忆柳回到紫峰院,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穆尘鞅也受了重伤,只不过因为衣衫玄色,血色没有那么明显。
宫中的医术较好的太医都被传来紫峰院,分作两批对穆尘鞅和忆柳治疗。忙忙碌碌快有两个时辰,之后穆尘鞅在趔趔趄趄中离开紫峰院,他在行至院门口时,还回眸忆柳躺着的屋子,眸中似乎暗藏着复杂的情绪,欢喜亦或疑惑,无法道明。
次日晌午,忆柳才从昏迷中醒来,她睁眼后第一个看到的是白久,正双眼微红地望着她。
“你哭了。”忆柳轻轻呼气,试着从床榻上撑坐起身,手腕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没有,是一夜没睡。”白久撇过头,片刻又从椅上起身坐到忆柳床榻边,将她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身侧,另一只手不禁抚摸上忆柳手腕的铃铛,关切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忆柳自己也不大清楚,她进入后林之后便一直往内走,穆尘鞅一路轻功跟在她身后。不出所料的是,越来越多的猛兽围聚,其中有一只迫不期待扑上来,忆柳抽出白久给的法器抵抗,就在猛兽触及她的前一刻,一头更大的猛兽猛地扑过来,将先前的猛兽横腰咬断。
黑红的血在眼前炸开,忆柳吓得惊呼出声,而那头更大的猛兽似乎护主般将周遭的猛兽不是吓跑就是咬死。不稍功夫,猛兽将目光对上忆柳,它口中獠牙嶙峋,白惨惨上滴着发臭血液,黑色鳞片扎入皮肉,毛孔中蒸出滚烫热气,铜铃般的眼睛转动着,似是要把周围动静纳入眼中。
步步而来,冲着忆柳,发出长长嘶鸣。
忆柳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那只猛兽却扑向树枝上的穆尘鞅。一人一兽就在忆柳面前打起来,穆尘鞅纵使轻功了得,也敌不过发狂的猛兽,他身负重伤坠落,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冲着忆柳大喊:“它听你!快制止它!”
突然的转变让忆柳惊惶,眼看猛兽就要扑上穆尘鞅,忆柳以己身替穆尘鞅挡了最后一击。
之后的事,忆柳实在记不清,血色朦胧中,她似乎听到猛兽哀鸣了一声,转身躲入深林。
白久对于忆柳说的这件事震惊不已,他和忆柳甚至还将此事告诉忆柳的爹爹,谁料他老人家半句回应都没有。煞是奇怪的一件事,穆尘鞅不提,忆柳的爹爹不追究,就这么莫名其妙被压下去。
此事后,唯一改变的是穆尘鞅对忆柳的态度,他们二人之间的来往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亲密,就连宫中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看出来,那是男女之情。
忆柳和穆尘鞅愈走愈近,白久更是看在眼里,他甚至还警告过忆柳,穆尘鞅身为锦城太子不可能娶猎妖师,何况他年已三十,足足有她两倍大。
然而恋爱中的忆柳又怎么可能把白久的话听进去,她认为穆尘鞅多年未娶的原因就是没有遇到对的人,而且关于这一点,穆尘鞅自己也承认,他宁愿一生不娶,也不愿将就。
忆柳秉着这个信念,还对白久提过:“白久,你相信转世投胎么?自我第一眼看到穆尘鞅起,便觉得上辈子就认识他。”
白久好端端打磨着法器,蓦地扔了一地:“信什么信!人死一抔土!”
他气得转身就走,她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了丝愧疚之意。
如此的充满希望的日子没有坚持太久,临城以减少战事为由和亲,毕竟在这样一个妖怪肆意横行的年代,凡人之间过多的征战不是好事。老城主早就想要与临城交好,如此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便将压力转到穆尘鞅身上。
换作是本城的公主,穆尘鞅大可拒绝,然而此事关乎到两个城,穆尘鞅答应做揶揄名义上的夫妻,并且要在一月后再纳忆柳为妾。将揶揄公主娶入宫,之后生活如何就关系不大,老城主只得答应穆尘鞅的请求。
顾全大局的打算,到了忆柳耳中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当穆尘鞅的妻,如今却要委曲求全,即便今后能在一起,感觉也不同了。
她什么都没有,没有身世背景,没有术法,没有姣好的容颜。本以为有穆尘鞅的偏爱,也在他们成婚当天,看到他脸上假装的笑后被摧残得不剩下多少。今后在外人面前,那位揶揄公主才是他的妻,她只是他的妾。
两城和亲当夜,穆尘鞅喝醉酒后躲在后林,一整晚都没人找到他。而忆柳也喝了很酒,白久寻到她的时候,她趴在屋顶呼呼大睡,身子正对着的,正是前方张灯结彩处。
那夜,忆柳做了个很奇怪的梦,她行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落地声一步一步,似踩在水上,发出冷冷轻响。沉沉烟雾,泠泠雪寂,漾出欣长的身影,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红砺,今生今世,三生三世,即便我们永远无法在一起,我也会等你回来。”融化冰川的音嗓。
她怔怔抬头,含着血泪的眼眸,牢牢锁在那眉眼温软的少年脸上。内心深处一直在等一个人,眼泪终于克制不住,失声痛哭。
梦中的泪湿润软枕,忆柳在这样的心情下醒来,也不知眼泪是为昨夜的婚礼而流,还是为梦中的幻影而流。
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开始变得不清晰,她一旦看不到穆尘鞅,那些奇怪的梦境便会来纠缠,另她一日日地精神恍惚。那些痛苦的日子里,唯一能让她感受到真实的便是白久和揶揄的存在。
揶揄比想象中的难对付,她嫁过来不仅仅是为了和亲,更为了在宫中提升地位。所以在揶揄知道穆尘鞅爱的是忆柳后,忆柳总能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好在基本都让白久挡了回去,迷迷糊糊的忆柳也始终沉浸在悲伤中,完全没有在意白久为她做的事。
再一次事发是两个月前,揶揄请来宫外的猎妖师,无意间发现忆柳爹爹身上的元神不稳定。她抓住这个机会,在忆柳爹爹一次外出除妖的时候,找人将他陷害死了。
身为十钱猎妖师,身后还带着人助阵,怎可能败在一个修为尚浅的小妖怪手中?
忆柳接到爹爹死讯后连滚带爬迎出城,一群人抬着她爹爹的棺椁缓缓走向她。
天地间暗沉下来,大雨肆意地下着,伴着雷声与风声,恐惧感侵占忆柳整个身体,她扑通跪下,眼泪毫无过程地滚落。
风雨无心,天道无情,空增其悲。
相濡以沫,又如唇齿,日夜相依,岂知今日,摇风四起,白云西匿,蔓草萦骨,拱木敛魂,天伦地没。
忆柳以为她爹爹也算是为国牺牲,不停安慰自己,然而就在爹爹入土的当天,她意外听到猎妖师们谈论,有人在她爹爹的法器上动了手脚,致使他元神破裂而死。而那个动手脚的人,正是揶揄前些日子选入宫的猎妖师。
晴天霹雳般的真相,忆柳甚至没有去质疑,直觉告诉她,揶揄就是害死她爹爹的仇人。她颤抖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心中的恨犹如伤疤,它们得到新的力量,剥落外面的痂疤,越发得红熠熠。
“妖气…是妖气…我怎么会有妖气?”忆柳看到自己身周有红色的光芒缠绕,那分明是妖气!“不行……不能被别人看到!”心底的恐惧让她全身发抖,颤颤巍巍地躲到紫峰院外头,想尽一切办法抑制着体内的妖气。
可那妖气顽强得狠,一点点在忆柳体内扩散,她的意识也愈发清明。很多曾经看不透的事,现今无须多思,便知根知底。
她不会术法,那是因为她本就是妖。
忆柳尚未出生前,她的娘亲就死了,爹爹为了救回腹中的她,硬是将胎气打入砺妖体内。砺妖用剩余的生命孕育忆柳,忆柳出生那一刻,砺妖便死了,而砺妖身上所有的妖气,都转移到了忆柳的身上。
身为猎妖师,要如何将一个妖儿抚养长大?忆柳的爹爹也算是想尽各种办法,用十年的时间将自己的元神结成网,网住忆柳的妖气,这也是为何他的元神会如此不稳定。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忆柳的爹爹元神破裂而死,忆柳体内砺妖的妖气便无法再隐藏。
那些浑浊而浓郁的妖气,伴着砺妖的记忆一点点入侵忆柳的脑袋,她的眸底黑沉一片,亘古的光阴从瞳孔划过,或轻缓,或疾急。她始终被困在黑暗不辨日月的混沌里,抛却过往,遗忘光阴。
红光渐渐消失的时候,忆柳完完全全沉入了幻境,她狂奔在不断坍塌的景致中,漫山遍野的拂瑾花在枯萎,没了纷繁的古树,没了幽静别致的小径,没了清澈潺潺的小溪。
仅剩的一间书房,被她狠狠推开,其内空无一人。
她听到自己在呼唤着:“穆尘鞅~”
空音回响。
“穆尘鞅!”
桌上一本古书被窗口吹入的枯风刮得噌噌作响,仿佛过了无比长久的岁月,有迷幻的光影汇聚在其上空,勾勒出尘封已久的过往。
十七年前,红砺带着正值少年的穆尘鞅私奔,他们逃到彝海边上时,被埋伏在那里的老城主兵士拆散。穆尘鞅被强行带走,红砺被众多猎妖师追杀,最后是死在一个十钱猎妖师的手中,也就是忆柳的爹爹。
红砺死后,穆尘鞅便再没爱过谁,他选择常年在外征战。直到那日他看到忆柳,神韵相似,年龄相仿的少女,让他在一瞬间有了流泪的冲动。
纷扰之中,流离颠沛,辗转红尘,他终于等到她归来。
砺妖的记忆和妖力不停歇冲撞忆柳身子,疼得她满地打滚,几近晕厥,意志却告诉她要保持清醒,努力去睁眼,去看清周遭的情况。
竟意外地醒来,看到自己正在死死掐着揶揄的脖子。
揶揄命悬一线,亏得白久察觉异样匆匆赶来,原是他施法唤醒忆柳。
三个人俱是满脸惊恐地互相看着,空气凝滞。
理所当然的,忆柳是砺妖这件事很快就被传出去,穆尘鞅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忆柳被关入地牢之后,穆尘鞅和白久皆匆匆赶来,他们二人设计将忆柳救出藏在隋继山,让她在那里等着他们想办法,只要能再次压制忆柳体内的妖气,便又可回到曾经的太平日子。
世上一切都是因果循环,十钱猎妖师用十年编织出来的元神网,白久一个七钱猎妖师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就更别提只懂猎妖术法皮毛的穆尘鞅,对他们来说用元神编网,无疑是自寻死路。
忆柳出逃后,老城主本来想放过她一马,毕竟他曾经做的也不对,太子如今娶了揶揄为妻,还是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揶揄又怎肯放过,在得知穆尘鞅和红砺还有那么一段过去后,气得飞鸽传书给娘家,愣是扭曲事实地说:“曾经为祸四方的砺妖还活着,她转世投胎成了一个与之神似的女子,就躲在隋继山。奈何小女在锦城没有说话地位,心中又急于保天下太平,便将此事先告诉父皇,还望父皇趁着砺妖尚未完全恢复,赶紧除去。”
所以谁都没有料到的是,在忆柳躲在隋继山的那半月里,她拼死抵抗猎妖师,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穆尘鞅派来的猎妖师,并不急着一下将忆柳杀死,而是一点点的折磨,令她痛不欲生。
她的一生,从未如此无助过,猎妖师们的术法毫无忌惮的击穿她的身子,血肉之躯,竟完全承载住了。纯白的衣裙被血染成暗红,她甚至不知道由多少鲜血,才能染成那般浓烈,暗红。
“白久…救我…”她几乎已经无法察觉那是从自己喉中发出的音嗓。
“哟呵,死到临头还想别人救你。”其中一个猎妖师踩上忆柳的脑袋:“白久?白久是谁?哈哈哈——”
语罢,那人抬脚狠狠揣上忆柳,忆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腥稠湿滑的血水染上脸,鼻中只剩下血腥之气,视线一片嫣红模糊。
……还有谁,会来救她。
其实如果不是遇见了穆尘鞅,忆柳一定会爱上白久,然而砺妖的记忆打乱了她的意识,冥冥之中的吸引让忆柳以为自己喜欢的是穆尘鞅。
其实如果不是遇见了穆尘鞅,忆柳的爹爹也不至于被揶揄害死,她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被人羞辱的境地。
所有的一切,都在忆柳闭上双眼的时候清明,原来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心念念的都是白久,脑海中闪过的片段,也都是白久。
她会死么?
周遭的声音淡去,忆柳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白久同她说:“忆柳,我比不过穆尘鞅,你们二人竟是前世有缘。而我所能做的,唯独是将自己所有元神拿出来净化妖气,我想成全你们…我要死了,你会忘记我么?”
不要……
她看着他,他的眼泪唰唰地流,瑟缩着睫毛,隐忍着爱意。
不可以……
可她发不出声,无法制止他的行为。在她眼前,白久的脸愈发靠近,那双透亮的眼中盛着一望无际的沉痛泪水。她的心也在这时候痛起来,好像被利刃狠狠插了一刀,初始没有感觉,待她察觉过来,那伤口才生生裂开来,鲜血四溅。
“不可以!”
忆柳惊呼着从梦中惊醒,醒来依旧躺在隋继山,只不过周围的猎妖师都被抓了起来,而穆尘鞅正跪在她身旁,双眼瞪得通红。
偌大的害怕涌上脑,忆柳音嗓颤抖:“……白久,他在哪里?”
穆尘鞅不答。
忆柳轻轻握拳,先前的红光已不复存在,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她使劲闭了闭眼,努力忍住奔涌而来的泪意,感觉眼眶都变得滚烫。
终于到了最后,听见自己逸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然而这声叹息却像是万恶轮回里一道最最凌厉的落雷,淌在翠玉石铃铛上,只是眨眼的瞬间,便被怒吼的波涛一口吞下,没了踪迹。
她再也压抑不住,跪倒在泥泞的血地上,看着手腕铃铛,痛不欲生。
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后她的爹爹,她的白久,还是围聚在紫峰院中有说有笑。
穆尘鞅见到忆柳情绪激动,便想将忆柳搀扶起来:“白久这么做,也是想成全我们,我自愿推掉太子之位,与你四海漂泊。”
忆柳不停地哭泣抽搐,她异常艰难的握上他的衣襟,去想看清这个人,双眼却开始流出血泪,深深悲痛滚淌在绝望黑潭。
她狠狠地:“我不想成全。”
……
之后的事白子寒不看便也能猜到,忆柳没有跟穆尘鞅回锦城,她来找白子寒是想复活白久,然而白久已死,白子寒也无能为力。
至于穆尘鞅为何会被砍头,白子寒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自己觉得生无可恋,回到锦城后想以死谢罪。
红砺和穆尘鞅之间的孽缘被强行转到忆柳身上,也难怪忆柳在听到无法转世投胎的时候,神情是那么得淡然。不过既然白久舍得用自己的元神净化砺妖,那么此琉璃瓶中的魂魄还真是个宝贝,混杂了三个人的执念,是一笔划算买卖。
思及此,白子寒的嘴角不禁往上勾了勾。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夜幕沉下,繁星耀空,仿若过去很久很久,淡淡的火焰点点灭去光辉。
白子寒将面前的香炉盖上,从中取出琉璃瓶,一拂衣袖迈步走出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