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罗之文:振喜、晓珍哪,我们多年相处,我知道你们都是性情中人,有话憋不住,今天在座的都不是外人,不仿借着酒兴,把心里话说出来,一吐为快。
宋长清:过去的如歌岁月,确实让人难以忘怀,如今改革开放的日子,更是让人心情舒畅,说说过去,谈谈未来,挺有意思。
韦兴元:老伙计,你是个爽快人,说吧,我们听着。
王义:爸,生活本该像现在这样美好,老说过去的事情,离我们太遥远了,好像听故事似的。
李凤:王义,你这话就不对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知过去的事,不晓得改革开放的好,爸妈,就当是听故事吧,你们说吧。
王振喜呷了一口酒往下说:……既然大家都让我说,说就说吧,以酒盖面,也顾不上难为情了。唉,说来惭愧,我也觉得对不起晓珍,就安慰她,鸟成对喜成双,双双落在树枝上,大春和喜儿半间草屋做新房,我们这半间屋,旧归旧,终归是砖砌的,顶上还有几片瓦,比草屋强多了。
韦兴元:老王就这点好,当初厂里的人都佩服他心态好,什么时候都不忘幽默一把,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他。
彭晓珍:嘁,他幽默?我却幽默不起来。我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他一眼说,你别叫花子打莲花落了!今生今世,蜗牛壳里睡觉,难翻身了。
何玲:老姐姐,你这话太绝对了,铁树都能开花,咸鱼都能翻身哩。
王振喜:何玲,不能怪她,那时候两眼一抹黑,哪个也不晓得今后的路怎么走,也想不到以后还有改革开放的日子。当时我强颜欢笑说,大年初一看皇历,日子长着呢,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呃,房子也会有的。
彭晓珍:我含着眼泪笑了,说,王振喜,你这个王八蛋!我彭晓珍既然钻进你的螺蛳壳,认命了,就算你白捡了田螺姑娘罢了。
王振喜:我一听这话,心中那个滋味呀,就象吃了没熟透的葡萄,又酸又甜。那天的喜酒,是乙种白酒,就是“地瓜烧”。
彭晓珍:上面这些话是客人散尽后,我们回到半间草屋式的新房,说的私房话。他听了我的这番话,抓起酒杯哗哗哗连斟三杯“地瓜烧”,喝完对着我嘿嘿嘿嘿地傻笑……真醉了。
二人百感交切,众人一时无语。
王义皱起眉头啧啧嘴:爸、妈,你们能不能说点别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听了寒碜,屋檐下掛猪胆,苦水滴滴,现在谁爱听?大家本来蛮开心的,一下子败了兴。
罗之文见王振喜瞪起眼睛,赶紧插话:振喜,现在的年轻人,没经过那种苦日子,你说了也不相信,还以为是天方夜谭呢。改革开放以后,情况大不相同了,他们有他们的思维模式、生活方式,有他们的价值观,老观念不兴时了,这就是“代沟”。
宋长清:现在年轻人结婚,先买房子,讲究个套型,多少平米?几室几厅?婚宴比排场,酒是好酒,烟是好烟,一套婚纱照,动辄几大千,跟那时能比吗?
王振喜:好啦,不翻老皇历了,公鸡害嗓子,不啼(提)了。嗳,大家吃呀,做不过人是各人的手脚,吃不过人落一世骂名,宁可撑破肚子,都不要落下骂名。
众人吃着、喝着、笑着。
彭晓珍:过去在厂里,他是公认的“幽默王”,同事们聚会时,都不敢跟他坐一起,唯恐吃不饱。
樊乐天:哦?看不出大伯还有股霸气,不肯别人吃?
彭晓珍:哪里呀,人家光听他搅沫嚼舌头了,顾不上吃,等笑完了,酒席也散了,总不能赖在桌子上不走吧,得,回家泡方便面吧。
王振喜:能怨我么?
众人大笑。罗之文似乎想起什么:振喜,我记得你们是……文化大革命以后搬来的。
彭晓珍:七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宋长清:记得这样清楚?
彭晓珍:终身难忘!
宋长清:那时,住这屋的唐会计刚搬走。
王振喜:说来也巧,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尽管出身不好,可是技术拿手,搞了几项革新,为厂里作出了贡献,正好唐会计随军走了,厂里嘉奖我,把这套房子分给我住,房改时,我又买了下来。
罗之文:唔,古人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
王义不屑:就这套破房子,还黄金屋?
王振喜:小子,那时候有这套房子就不错了,厂里好多人盯着呢。
韦兴元歉疚地说:那一阵子,我也跟着起哄,想把这事搞黄,荒唐啊。幸亏当时的厂长郭仁甫硬气,责问起哄的人:奖勤罚懒,论功行赏,谁不服气也搞几项革新试试?
彭晓珍:公道自在人心嘛。他一拿到钥匙,就骑了一辆破自行车,一路上叮叮当当,把我驮来,屋门一打开,他就象疯了似的,拉住我又跳又唱,“翻身农奴把歌唱……巴扎嗨!”
樊乐天笑:怎么又扯上农奴翻身啦?
王振喜:这是当时流行的藏族歌舞。她不是说过“蜗牛壳里睡觉,难翻身”吗?这下好了,这么大的屋子,由着她使劲翻身驴打滚吧!
彭晓珍:咳,住家里时,想说句话,都要贴着耳朵,我们俩是麻雀飞进照相馆,见面容易说话难。现在好了,心里那个高兴哟!我大声说,王振喜,想不到你这个王八蛋咸鱼翻身啰,你尽情地疯吧!
王振喜:我挺得意,哈哈,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转运时。今后的日子,是棉袄换皮袄,越变越好,将来,还要住皇宫哩。
彭晓珍:我又好气又好笑,知足常乐吧,有这样不错了。八升的命,凑不满一斗,得一望二,鼻子拉丈二,还皇宫呢,做大头梦吧!
王振喜:我大声说,彭晓珍,你是慧眼识英雄,当初看上我,是王宝钏看上叫花子,有远见哪。嘿嘿,龙是龙,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我王振喜是金身罗汉投胎,有后福哇!
恬恬:爷爷,庙里有五百罗汉哩,你排在第几号呀?
韦兴元:恬恬,我告诉你,你爷爷呀,排在第二百五十号。
恬恬:啊,二百五呀。
众人大笑。
宋长清与王振喜碰杯:我记得你们搬来的第二天,你的眼睛通红通红的。
王振喜与彭晓珍对视一眼,低下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