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王义回到屋里,关上门,沮丧地说:罗老师心里不痛快,兴许是气糊涂了,刚才上楼时脚下打飘差点绊倒。
恬恬:啊,摔伤了没有哇?
王义:还好,幸亏我扶着,可把我吓坏了。
恬恬:哎呀,也把我吓坏了。
王振喜:罗老师很看重面子,本来以为一个电话就能摆平这事,哪想到周敬不给他这个面子,罗老师当着我们的面丢了面子,能不气糊涂么?
王义:罗老师让我打你们的招呼,没能帮上忙,惭愧。他还发狠说,明天到学校里去,人怕当面,看周敬如何推托?
彭晓珍:八十多岁的人了,这么热的天,累坏了怎么办?我明天早上去打招呼,劝他别去了。
王振喜:罗老师办事认真,脾气鲠直,跟我一个样,一心想办的事,就要办到底,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
李凤:周校这人不地道,市侩小人。
王义:可他掌握着招生大权。
彭晓珍:也许,人家确有难处?
王振喜:算了,重打锣鼓另开张,我就不信磕不开这个门!妈的,我王振喜一生一世从不肯低三下四求人,咳,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哪,也罢,为了恬恬,我豁出这张老脸了。老婆子,去把“五十年”拿来。
几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五十年?什么五十年?
彭晓珍终于领悟过来,“五十年”就是王振喜珍藏的两瓶酒。迟疑地问:拿出来干什么?
王振喜:咳,我让你拿,你就去拿,啰嗦什么?
王振喜神色凝重地点上烟,深吸一口,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彭晓珍从屋里捧出两瓶“五粮液”,默默地放在桌子上,瞅瞅王振喜,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
李凤愕然:妈,爸爸让你拿什么……“五十年”,怎么把酒拿来了?
王义大惑不解:哟,五粮液,爸,这叫“五十年”?
王义捧起包装盒,仔细看看,惊讶:还是老包装呐,唷,还是八二年的,跨世纪了,好酒哇!
恬恬:奶奶,这就是“五十年”呀?不是酒吗?
彭晓珍幽幽地说:是酒,好酒。
王义捧起酒盒,使劲嗅:唔,好香!爸,我俩来一杯?李凤,去切两只咸蛋来。
王振喜从王义手中拿过酒盒,抓起一块干净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幽幽地说:小子,这酒胜过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的玉液琼浆,现在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王振喜使劲嗅鼻子,叹口气:只可惜,我们父子俩没口福。
王义:哦?那,你让妈拿出来干什么?
王振喜瓮声瓮气:送周校!
几个人同时愣住:啊?
恬恬几乎哭了:爷爷,我不去海川了,你自己留着喝吧。
王义:恬恬,这里没你的事,睡觉去。
恬恬噘着嘴离开。王振喜看到恬恬失望的样子于心不忍,大声说:恬恬,碉堡越坚固,爷爷越向前,爷爷什么都舍得,哪怕舍身炸碉堡,也要把你送进海川实验初中。
恬恬笑了,李凤噙泪安排恬恬睡下。
王振喜一番颇为悲壮的誓言,王义听了感慨地说:爸,恕儿子无能,恬恬上学的事还要你们二老操心。这酒呢,你老留着吧,送人等于羊落虎口,现在胃口都大着呢,说不准人家还不稀罕。你是割肉敬菩萨,何必呢。
王振喜:舍得舍得,有所舍才有所得,赌一把。有人唱“我把青春赌明天”,我呢,把酒赌恬恬前程,譬如在下火车时不小心磕掉的。
王义:下火车?
彭晓珍:这两瓶酒,是你爸当年到SC出差,宜宾五粮液酒厂的王科长送给他的,地地道道的正宗货。
王义:哦,爸怎么会认识五粮液酒厂的科长?
王振喜:那次我出差回来,跟他同一个车厢上下铺。现在交通发达,高铁动车,呼一下,从CD到南京三四个小时就到了。那时候坐车累呀,咔嚓咔嚓,慢腾腾,开开停停,还要晚点,即使躺在绿皮车厢卧铺上也够受的。我们俩睡不着便闲聊起来,聊着聊着,越聊越投机。
王义:聊什么哩?
王振喜:先是天南海北什么都聊,最后聊到SC的人文地理,从杜甫的花溪草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到李白的《朝发白帝城》,从峨嵋天下秀、夔门天下险、剑阁天下雄、青城天下幽到乐山大佛、大足石刻。我们俩都感兴趣,他拿出五粮液酒,我捧出花生米……
王义:爸,你太抠了,人家拿的是五粮液呀,你怎么就捧点花生米?这不是羊肉配狗肉吗?
彭晓珍:你爸出差从来舍不得花钱,都是尽量多省点出差补助费,给你和王蕙,还有你爷爷奶奶带点好吃的东西。
王义:我爷爷奶奶?
彭晓珍:对,你爷爷奶奶那时候还健在。
王振喜:我对王科长说,不好意思,我只带了这点东西。王科长嘿嘿一笑,说没关系,花生米下酒,越喝越有。我也跟着来了一句:亲朋好友,不如花生米搭酒。两人喝得很开心,谈得更开心。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话一投机,不知不觉一瓶酒就见了底。
王义:够可以的。
王振喜:临下车时,王科长又拿出两瓶酒对我说,兄弟……
王义:兄弟?
王振喜:对,他说兄弟,我们俩同姓又同庚,都属猴,我比你大三天,就兄弟相称吧。他说,兄弟,这是我们厂生产的五粮液,本来打算送给关系户头头通关系的,现在送给你吧,回去跟弟妹喝上一杯交杯酒。二人留下联系电话,互道珍重洒泪而别,哪曾想,车站一别竟成永诀,不久,他在一次交通事故中遇难。
王义:想不到,这两瓶酒中竟有着难忘的故事。
彭晓珍:三十多年了,你爸让我珍藏着,一直舍不得喝,说是……
彭晓珍看看王振喜,欲言又止,王振喜摆摆手:说吧,反正没有下文了。
彭晓珍:你爸对我说,当初结婚时,喝的地瓜烧,想想都辛酸,等到我们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时,用这酒痛痛快快补上交杯酒,也不辜负老朋友生前的一番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