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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刚解放那阵子,山里来了一个货郎,他一头挑着针头线脑一头挑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那个货郎就是老骡子,官名罗天成。货郎常常不收钱送村妇们一些针头线脑,让村妇们奶一奶他的孩子。渐渐地那孩子长大了,常见山路上货郎挑着担子在前边走,小孩子跳跳蹦蹦的跟在后头。有一次货郎走着走着不见了孩子,树林里不远处传来了孩子凄惨的哭声,货郎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脑门上,他大吼着冲进山林,跟野狼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货郎从狼口里夺回了孩子,孩子的脖子被狼咬伤,差一点送了命。货郎坐在山坡上,惊魂未定。他一手捂着孩子的伤口一边在想;该给孩子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陀沽村有一个寡妇,那寡妇就叫翠花。货郎把孩子寄养在翠花家里,一来二去跟翠花有点说不清。货郎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罗艺,翠花也有一个男孩叫狗仔,狗仔比罗艺大几岁。一开始两个孩子倒还能和得来,他们常跟村子里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有些小孩子欺负罗艺时狗仔还护着罗艺。有一天一群孩子正在玩耍,突然有一个孩子对着狗仔唱了起来:

石榴花、开的香,

你妈卖**我暖炕。

狗仔跟那个孩子打了起来,一群孩子跟着起哄:

狗仔他妈吆咦吆,

卖断村那么吆咦吆……

狗仔哭喊着跑回家,硬叫他妈把罗艺那个小杂种赶走。翠花没有办法,只得把货郎叫来,哭着让货郎把他的孩子带走。

“以后呢?”我听得上了心,由不得又问了一句。

“莫急么,听我慢慢说”鲁四跳下炕,取下酒葫芦喝了一口,然后递给我,我将酒葫芦揣在手里,忘了喝。

后来,天成被供销社招了工人,天成上山收山货时,罗艺就在供销社的院子里玩耍。天成常常半夜偷偷地送翠花一些东西,翠花也利用赶集的机会跟天成偷偷地约会。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了十几年,两家的孩子都长大了。

“后来呢?”

翠花那个狗仔长大以后,嫌他妈跟天成在一起丢人,把他妈锁到屋子里不让出门。——这不,都几年了。

山风把门推开了,黑子悄无声息的走进来,伸着长长的舌头。鲁四一拍大腿,说:“瞎咧,忘了给狗喂食。”他跳下炕,给锅里倒了些水,一会儿就熬好了半锅玉米糊汤。

看着狗吃,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我问鲁四:“奇怪,我们到梁峁上以后,怎么没见到那啥?”

“奥——那啥么,他回内蒙了。他妈临死时给那啥说他家的老屋子里埋着一件什么东西,那件东西是那啥的老毛子爸留下的。他妈叫那啥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件东西背回来,跟那啥的妈妈埋在一起。”

我低下头,不再问啥了。这几天我从鲁四那里知道了太多的关于山的神话,需要慢慢的消化。我回想着这些人物的命运,希望滤出一些关于人的真谛。

过几天我去了一趟拓子坪,领回了我的工资和口粮。总场的领导对我还算客气,留我吃了饭,给我特批了五斤麦面五斤小米。我背着口粮往回走,听到后边有人叫我:“那啥,等我一下。”我不用回头,便知道后边撵我的人就是那啥。那啥一路小跑着撵来,取下我身上的粮袋子背到他的肩上,说:那啥我替你背着。我笑了,说:我认得你,你叫那啥。那啥也笑了,说他也认识我,我叫齐局长。我说叫我老齐得了,早都不当局长了。

那啥撩开大步在前边走,我一路小跑跟着。小伙子个子很高,估计在一米八五以上,背微驼,,黄眼睛,黄头发,胡茬脸,一看就知道是个混血儿。

“回内蒙了?”

那啥回头看我一眼,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我:“谁告诉你的。”不等我回答,那啥又说:“一定是鲁四叔给你说的。”

我在想,我不但知道你回内蒙了,而且还知道你回内蒙干啥去了。于是,我故意问他:“找到了?”

“找……啥?”那啥疑惑了,不知道我说的是啥。

“你爸埋在老家地下的东西。”

“嗨——,我信我妈的话,信得完完的。回家挖了几天,把玛纳斯湖畔快挖完了,结果什么也没有挖出来。我坐在玛纳斯湖畔想呀想,想破了头,突然间想明白了:妈妈是思念玛纳斯湖畔的那片故土……我从玛纳斯湖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把玛纳斯湖畔的土包了一大包,带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那啥的妈妈,一定是一位伟大的母亲。蒙古民族的血统里有一种坚忍不拔和乐观向上的精神,我故乡的村子里就住着许多蒙古牧民。我从小就跟蒙古小孩子在一起玩耍,我知道蒙古人的性格。

“鲁四叔还给你说了些啥?”那啥害怕我听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关于我的。”

我想起了黑子——那条不会叫唤的狗。试探着问:“你为什么要对黑子……”我把“下毒手”三个字咽了回去,初见面问人家这些事,有点不太合适。

“你说的是鲁四叔的那条狗吧。”那啥一点也不介意,向我娓娓道来,“我原来也有一条狗,跟黑子是亲兄弟,亲亲的亲兄弟。两条狗常在一起玩耍,出门狩猎也在一起。有一次俩兄弟共同咬死了一条麋鹿。麋鹿刚断气,兄弟俩就为了争功而咬了起来。你见过狗咬仗吗?同类相残比异类相斗残酷得多。两条狗都使出了看家本领,相互间咬得遍体鳞伤,我为了阻止它们撕咬,拾了一根山柴将它们乱打。它们见我来了就跑,跑得远远的又咬。白天咬了还不解气,黑子晚上跑到我家又咬,我没有办法,就想了那个毒招。原以为过几天黑子就会好的,没想到叫黑子落了个终身残疾……我得罪了山神,山神狠狠地惩罚了我,带走了我的妈妈。”那啥的眼皮耷拉下来了,眼角滚出了泪珠。

午后的太阳像个巫婆,热辣辣地贴在人的身上,使人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量。那啥背着沉重的行李加上我的面袋子,少说也有百十斤重量。他好像感觉不来什么,大步流星地走着。我有点跟不上了,便提议歇一会儿再走。

那啥一靠着大树坐下,便呼呼的睡了过去。我睡不着,想起了狗与狗的争斗。看惯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不到动物界也有这种现象。……人靠思维支配行动,动物呢?动物靠什么支配行为?

眼看着太阳西斜,大树拉长了身影,那啥仍然沉睡不醒。我不忍心叫他,他累了,走了太多的路。看着那啥我想起了我正读初中的儿子,十六岁的孩子居然跟一个小姑娘谈起了“恋爱”,妻骂儿子“厚颜无耻”。儿子竟然语出惊人,他说厚颜和无耻原是一对孪生兄弟,兄弟俩同在菩提祖师门下学艺,一个学得七十二般变化,一个学得三十六门手艺……。狂热的政治斗争熄灭了年轻人的理想之火,使他们变得玩世不恭和放荡不羁,——我为儿子们感到忧心。

眼看着太阳西沉,山的阴影笼罩了我们,我不得不叫醒那啥。那啥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知道自己睡过了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不早点叫醒我?我说,我见你累了,想叫你多睡一会儿。

我们继续赶路。夜幕降临了,星星眨着贼亮的眼睛,山长高了。有流星顺着山坡滚下,落到山川变成了粼粼鬼火,蓝蓝的火苗顺着川道向前延伸,山的精灵在暗夜里保护着我们。

突然,黑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亲昵地拽着那啥的裤腿。鲁四的声音从黑暗中传过来了:“老齐,我以为你叫狼吃了,赶来给你收尸来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和鲁四混熟了,也就幽了一默。我说,狼不吃走资派,狼嫌走资派没有油水。

鲁四和我热烈地说着,却无视那啥的存在,不理那啥,把个那啥凉在一边。

“鲁四叔,”那啥脸上讪讪的,叫了鲁四一句。

“莫叫我,我给你当不起叔!”这个倔老头,忽风忽雨,刚才还满脸阳光,转瞬间阴云密佈。

“鲁四叔,你听我解释。”那啥急于想辩明什么。

“啥都莫说!”

我纳闷了。这倔老头在背地里夸赞着那啥,见了面却怒气冲冲。又怎么啦?不大功夫回到窑里,鲁四已经将饭做好,还特意炒了两个菜,一碟木耳炖野猪肉,一碟獾肉炖蘑菇。这种待遇我以前还没有享受过。该不是沾了那啥的光?鲁四怎么知道那啥今天回来?是能掐会算还是心有灵犀?

算了吧,想那么多干啥,吃饭,肚子正饿得慌慌。鲁四拧开酒葫芦盖子,自己先灌了两口,不让我,狠狠地往那啥面前一墩,那啥讪笑着,拿起酒葫芦一下子喝下去一半。鲁四突然掏出一沓子钱往那啥面前一甩,命令那啥:“你今夜把这钱拿上咱俩还是叔侄,要不拿钱你这阵子就走!”

那啥给鲁四跪下了,流着泪说:“叔吔,侄儿把你的钱收下,侄儿一生一世不敢忘你。”

——原来,那啥他妈死后,那啥买不起棺材,村里人七凑八凑,给那啥他妈凑足了棺材钱。鲁四知道后,一下子就拿出来五十块钱。那啥埋了他妈以后,为了给村里人还钱,深更半夜一个人到山林里拾干柴挑到集市上去卖,半年后还清了所有的欠债。那啥知道鲁四的脾气,到内蒙前把钱交给老骡子,让老骡子把钱还给鲁四,老骡子不明内情,给鲁四还钱时挨了鲁四一顿臭骂。

鲁四脸上的阴云散去了,骂那啥:“快起来!七尺男儿尿点子蛮多,还动不动给人下跪,没出息。”

那啥一下子跳起来,抱住鲁四响响的亲了一口,张口叫道:“干大!”。

鲁四脸上的疑云一扫即过,他调侃着说:“这真是有钱时叫大哩,没钱时叫——”那个脏字鲁四没有说得出口。

“叫啥哩?干大,你说,你说呀!”

这回,轮上我说话了,我说,鲁四你就收下那啥这个干儿子吧。

鲁四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看合适吗”?

“我看满行。”……

我想妈妈,想得心尖尖痛。我得无论如何回一趟县上,看望我病中的妈妈。我把我的想法给鲁四说了,鲁四一拍大腿,埋怨我:“咋不早说?”

走在黑樾樾的山间小路上,厚厚的树叶摩擦着脚背,身后老像有人跟着。我知道这是夜行者的心理在做怪,为了给自己壮胆,唱起了一首绿林好汉歌:

青山绿水响叮当,

儿在外边想家乡

多时能见妻的面

提起老母好悲伤。……

翻过一道驴尾巴梁,山被我甩到了身后,眼前一马平川。我坐下来歇歇,再走四十里平路,就能见到我的妈妈。突然,黑子嘴里叼着一包东西,放在我的脚下,又头也不回的朝山里跑去,我朝山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鲁四,这个老滑头,他跟了我一路。

我把那包东西解开,看见了一只野鸡,一条野猪后臀,一包干木耳,一包干蘑菇。心里潮上来一股粘糊糊的东西,眼睛便模糊了……

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推开家门,看见妈妈好端端的坐在床上,我叫了一声“妈妈!”便扑了过去,妈妈伸手抚着我的头,喜悦把脸上的皱褶抺平。我罩在妈妈慈爱的光环里,洗刷了一夜奔波的疲惫。原来,我走的第二天妈妈就出了院,医生说妈妈积劳成疾,无甚大恙,回家休息几天就好。妈妈回来了,整个屋子因妈妈而增辉。儿子和妻子都在,一家人难得在一起团聚。吃饭时儿子告诉我,说他马上就要上山下乡,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勉励儿子,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妈问我,你不是住在山上么,你走时把思谋带上,父子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知道妈妈把“上山下乡”理解错了,但是无法给妈妈解释清楚,我故意逗妈妈开心,我说,要走咱们全家都走。妈妈高兴了,说她马上收拾东西,咱们明天就走,这城里她住够了。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看了一场电影,演的是《红灯记》,妈妈看得非常高兴,她还跟孙子开玩笑,说让李铁梅给思谋做“孙子媳妇”晚上睡下妻子忧心仲仲地告诉我:妈妈得的是肝癌,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生命。

我不敢相信没有妈妈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牙咬着被角,尽量不使自己哭出声。

我的脸上挂着挤出来的笑,我想尽千方百计逗妈妈开心。妻子和儿子不在的时候,我背起妈妈满屋子转圈。妈妈脸贴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不能在家里久住,几天后我打算回到山里。我爬在妈妈的耳朵上悄悄地告诉妈妈:过几天我把山里的地方收拾好了以后就来接妈妈,妈妈笑得很开心。……我背着背包走了好长一段路后仍然能感觉到妈妈那慈祥的眼睛,我没有回头,我的眼眶里储满了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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