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阴气凝聚之地,无数亡魂的最终归处,死者的国度,放眼望去,多是寸草不生的黑褐土地,铅红色的雾气在幽冥上方翻滚,那是幽冥亡魂的怨气,活人沾上一丝,便身消命陨归于这里。
在这死地之上,冥王山高无尽最是瞩目,它立在幽冥中央,周围有玄奥气息充斥,那是普通枯骨阴魂难以靠近的存在。
阎罗十殿,第三殿。
全身通透仿若琉璃的骷髅,翘着二郎腿,躺进摇椅,一双骷髅手垫在后脑勺,优哉游哉的晃着,眼中金黄色的灵魂之火对着在殿中上方翻滚,庞大的身躯皆被阴气覆盖的黑龙。
那黑龙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但仍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想当年我可是疼的死去活来呢。“骷髅灵魂之火闪烁,语带感慨的说道:“老朋友啊老朋友,转眼一万八千年过去了,连你也被逼的走这条路了啊。“
黑龙不言语,因为它知道,如果开口,那定是痛苦的嚎叫,龙族的自尊不允许它做那等姿态。
骷髅静静看着,有了些许伤感,他摸了摸脸,又想到,不论自己有什么情绪,都不会在这张脸上闪现啊,于是,更加伤感。
“想当年,老子英俊无双,多少妹子拜倒在我红袍之下……“不等骷髅自怨自艾完,一股强劲的能量破开第三殿的屋顶,冲在地上,这宫殿是幽冥界特产的魂石所盖,魂石坚硬无比,难以碎裂,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宫殿有骷髅花费大精力刻下的阵法,但现在,竟被这股能量轻易破坏。
骷髅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气得浑身发颤,仰头望去,眼见一个人从屋顶跳下,砸到地上。
那人全身被白色火焰保围,黑色的阴气遇到那火焰便嗞嗞作响,无法侵入他身体半分,骷髅灵魂之火闪烁的更加厉害,如果他还有脸的话,那定是漆黑漆黑的。
“君道!你他娘的能走次门儿吗!“骷髅大吼着,一节指骨快要戳到那个男人脸上。
君道一巴掌把那爪子拍开,一张脸面无表情,开口道:“我有急事。“
“你!你哪次不这么说!你知道老子画个阵法容易吗!“
“我知道。“君道继续绷着脸,认真的说道:“你的阵法太拙劣。“
不等骷髅再度跳脚,君道话锋一转道:“我这次有事相求。“
骷髅顿时一愣,忘了追究他弄坏了他的屋顶并说他阵法拙劣,眼眶中金黄色的火焰一瞬旺盛起来:“你要求我?“他一字一顿,显然不敢相信,毕竟,相识万年以来,他从没见过这个骄傲霸道的男人求过谁。
“我要你帮我招一个新死之人的魂,使其还魂重生。“君道微微蹙眉,直接说道。
骷髅又是一愣,随即冷笑道:“你是跟那群魔物打仗打傻了?还魂之事逆天之举,天罚一下谁能吃得消?真能还魂再生,我们这群人又何苦历经痛苦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些约束是对大修行者而言,我要还的魂不过是个尚未修行,大千世界里的人。“君道缓缓说道。
“那代价是要小很多,不对,你什么时候关心一个未修行之人的死活?“骷髅好奇的问道。
君道说道:“他是我后代。“
“嘿嘿。“骷髅重新坐进躺椅,骷髅手摸着光滑的下巴道:“你的家族在诸天界开枝散叶,后代从古至今已有千千万万,死的更是不可计数,也没见你管过他们死活,还是……“骷髅愈发猥琐的说道:“你什么时候突破了道之桎梏,在尽天界风流之下嘿嘿嘿……留下的直系后代?“
君道一挑眉,由白焰凝成的剑刹那出现在骷髅胯下,骷髅赶忙跳下摇椅,只见那白焰触到用魂石雕成的椅子后,椅子瞬间消失,一点灰烬也没能留下。
骷髅继续摸着下巴,纵使没有了那玩意儿,也觉得那玩意儿森森的疼。
“不闹了。“君道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逐渐严肃起来:“我这次的确是求你还魂一个我在尽天界家族里的后代。“
“理由呢?“骷髅见他认真起来,虽然觉得无趣,但也知轻重了,既然他来找自己,那么必然是下定了决心的,只是既然要帮忙,那他这个帮手也要知道原因,衡量一下值不值得牺牲能力来帮忙。
“你该知道……“君道语气苦涩道:“端木文曾一夜白发,耗去五千年生命,对外的原因是被魔族强者重伤所致……“
“不是吗?“骷髅很想皱眉,五千年生命对他们这种一生无望大圆满的人来说重要到能拿命去拼,他想象不到端木那家伙除了因重伤这种意外外,还有什么值得放弃五千年……
“实际上,他是参悟了禁忌之法,以五千年换一眼未来。“君道缓缓说出这个惊天秘密。
骷髅自然大惊,这次他是真的重视起来。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甚至,我不知道他都告诉了哪些人,或者只有与他所见未来有关的人才会被他告知。“
君天亦皱着眉,神色愈发冷峻,他抬头,从他打破的那个大洞可以望向幽冥深处,一片虚无,虚无之上有什么?他苦涩一笑,再看向骷髅,便秘密传音于他。
两人一番秘密交谈后,君道冷冷道:“一线生机……“他裹在火焰中的双拳不自觉的握紧,目光执着而疯狂:“我要赌一把,哪怕只有这一线生机我也要赌一把,不赌难逃一死,赌了起码有一线生机。“
骷髅沉默了片刻,他能理解君道的心情,也能明白他的渴望--他所渴望的,正是自己也渴望的。
十重天,大圆满,不死不灭。
骷髅望向仍在痛苦中挣扎的黑龙以及这死气沉沉的大殿……脑海深处的记忆里,那一袭白衣傲然,最终化作尘土……
谁能记得?他记得,却毫无办法……
“好!我也赌!拼却这把枯骨不要,赌把更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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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西平原曾埋骨以万记。
六年前那场战争,瑜国发兵四十万攻打昙国,双方兵马在华西平原进行最后决战,那战打到尸山血海人如鬼,等瑜国胜后,国师更是下令残杀数万俘虏。
天下噤声。
曾稻香阵阵富饶丰足的华西平原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鬼蜮,铁锈色的土地只余枯木,血肉的滋补不能使它更加肥沃,而是迅速衰落,有人说,那里每一寸都沁着血,埋着骨,随便抓一把土,也是腐烂的气味儿,更有传说,那有吃人的妖怪,惑人的鬼魂出没,曾战死的,被残杀的幽灵终日徘徊在那片土地,夜夜哀嚎……
商人最是迷信,宁愿绕远路,多费些时间和金钱也不愿从那过,这也导致了曾经富饶的丰城衰落。
那场战争,昙国以丰城为基作为补给,城内存粮在战争结束后所剩无多,昙国国灭后,瑜国对昙国各城压榨甚很,尤其是丰城,税收是其他城的三倍,而华西平原不能种粮,商人也不愿来这个城,人口流失越来越严重,城也越来越破败。
……
“娘,听说有人可以长生不老。“
“人呐,总有生老病死的。“
“娘,听说海外有仙山,山上有仙人,唔,那瑜国国师好像就是仙人。“
“你这孩子,又乱跑去听书了不是?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乖乖的去私塾听先生教书,赶明考上咱昙国的秀才,娶个贤惠媳妇,生个大胖娃娃,娘啊,就无憾喽。“
“娘!先生说了呢,男儿当志在四方呢!“
……
那些埋藏在记忆里的对话在半昏半睡里被君天佑想起,温柔的女声,清脆的孩童声充斥脑海,似梦似幻。
那时,丰城还是有昙国明珠之称的富饶之城,家里还很温暖,父亲妹妹都还活着,母亲尚未白发,自己……自己的腿脚亦是俱在……
现在,上天似乎抛弃了这座城市连同这个城市的人们,蝗灾与瘟疫肆虐,大饥荒开始,仅存的富人试图卷钱逃走,穷人饿红了眼,有绝望的自知活不了多久的开始疯狂奸掠抢劫,尽情发泄,只求一时爽快,仍有希望的,计划着保护自己所剩无几的粮食,并抢夺他人粮食,大混乱开始,官府秩序已无用处。
在饥荒的最最开始,人们就把目标瞄向官府,进行强抢,在丢下几十具尸体后百姓恢复些理智不去贸然招惹官府,而官府也无力维持治安,在死人越来越多的后,瘟疫又找上这个已千疮百孔的城市,官员冒着擅离职守的危险飞速逃离这里。
丰城就此沦为无秩序的死城。
他和母亲能活着已是幸事。
在家里存粮不多的时候,父亲带着妹妹出去,回来的却只有父亲一个,他说,妹妹是走丢的,娘哭红了眼默认了这个理由,他隐约觉得不对,但十几岁未经历过坎坷世事孩子的天真善良的心性并未让他想太多。
那时,大部分丰城人穷而不敢逃,逃了,结局无外乎死在逃荒路上成为野兽腹中物或者客死异乡,那不如死守在家乡丰城,死也死在家乡土地,虽然他们已到达快要崩溃的边缘,用树皮野草甚至有人食尚未腐烂的尸骨延缓自己的死期,等待那不知存不存在的希望。
没有希望,只有更大的绝望,瑜国似乎忘了这个曾花费巨大兵力夺下的地方,连那些逃走的官员也没了音信,似乎那个居于高位身穿皇袍的男人要等这里的人死绝。
君天佑的父亲死在丰城瘟疫来袭雪上加霜时一次食物争夺,被争夺的是一个刚因瘟疫死去的人身上的半个硬饼和不知名的肉。
十四岁的君天佑也算半个劳力跟在父亲身边,父子俩游荡在丰城如觅食的干尸,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皮肤干燥粗糙如树皮,稀稀拉拉的头发脏乱成一团,皮包骨头的慘瘦。
那次惨烈的食物争夺,回来的只有君天亦一个。
“走……我们走啊……啊啊……“
君天佑忘了自己如何拖着残了的身体回到家中,在地窖躲着的天佑娘听到动静,偷偷看了一眼,见是他,泪流干了只剩干嚎。
“走,走,不呆在这里了,我们出城,出城……“拿残破的衣服细细地为儿子包扎,女人经历了惨痛后,没有被打倒,而是迅速坚强起来,她不能倒下,起码现在不能,她还有儿子。
她怕了这座城,她要逃出去,她没有丈夫那么乐观,也没有死也要死在家乡的观念,再说,儿子的伤不能再在这个瘟疫袭来的城呆着,出去,也许有希望……
君天佑艰难的呼吸着,疼,很疼,他想扯出个笑脸说,娘,我没事,可他疼的脸色扭曲,那些话更是哽在喉咙,无力出口。
家里还有辆拉木柴的平板驴车,驴早就死了,车还留着,几天没怎么吃过饭的女人因为却儿子凭空生出一股力气,将儿子放在车上拿绳子固定好,咬牙将拉车绳套在自己身上,一步一步、一深一浅地缓缓走。
意识渐渐模糊,身体却本能的行动,支撑她的,是后面车上的儿子和些微的渺茫的活下去的希望……
君天佑因失血而感到寒冷,他用力咬着舌尖告诉自己不要睡,他小时候听隔壁早年混过江湖的老人讲故事,老人说,很多人在重伤时睡着便再也醒不来。
前些日子,老人留给他一口不舍得吃的馊饼,说,自己老了,也该死了,饿死太不好看,江湖人该死在刀剑下,那些年没死在江湖已经是赚了,说完便拿把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君天佑尽量想这些有的没的,感受平板车前行的颠簸带来的痛苦,看周围宛若地狱的景象--遍地死人,满目荒凉,秃了的地,被扒了树皮的枯木,还有……
如果……如果这是地狱!那他君天佑要在地狱里活下去!
为了仅剩的亲人!为了活而活!
天佑娘在生死存亡之际迸发出惊人的毅力,平板车缓慢而坚定的向城门前进,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在君天佑昏昏沉沉之际,听到马蹄声伴着车轮声行来,这声音比任何天籁都动听。
平板车停下,君天佑咬着已经麻木的嘴唇,吃力的扭转身子,正看见一辆马车并一骑向他们驶来,拉车的马是白马,马车的车夫是个英俊的华服青年,那一黑骑上的人是个面容冷峻的黑衣少年,马皆是膘肥体壮,保养的极好。
这是希望!
好像是溺水之人看到一块木板,甚至比这更让人激动!天佑娘颤抖着,放下拉车绳,冲到马路中间,卑微的跪伏在地,祈求道:“求老爷给点吃的,让小妇娘俩活下去,小妇愿做牛做马报答老爷大恩!“
她喊了很多遍,妇人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寂静长街,可那马车非但不停反而加快速度朝那妇人冲去!
天佑娘愣怔之下全无反应,君天佑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拼命地扭动着身体,眼球布满血丝,几欲凸出,不!怎么会这样……不要!娘!躲开!不要!他心里嘶吼着,喉咙里发出低哑的无意义的音节……
白马无情只知前行冲撞,马蹄溅起的灰尘扑在天佑娘脸上,她呆呆的望,无焦距的眼看着那马离她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直至成为马蹄下的亡魂……
华服青年脸上带着一丝戏谑的笑,似乎已经看到女人被自己的马踏在脚下的场面,但很快,他的笑容便凝固在脸上。
一柄黝黑的剑,一如黑马黑衣的少年横在马前,白马受了惊,一扬前蹄,长嘶一声便停在原地不安的垂头,踢着尘土。
那马蹄,离女人不过一寸。
“这是第几次了?我的好弟弟。“华服青年阴冷的盯着黑衣少年,冷声道:“为了这些卑贱的生命,一次次忤逆我,真是心慈手软的可笑啊。“
黑衣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收回剑。
华服青年冷冷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到车厢中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淡淡道:“落儿,你心太软,这一路你放了很多人,这样……很不好。“
黑衣少年抿着唇,无言;华服青年听到很不好那三字,便知黑衣少年已惹恼那人,不由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果然,车厢中男人平淡的声音传来:“最后一个机会,杀了她。“
男人没有说不杀会怎样,但对男人有了解的两人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华服青年嘴角咧的愈发放肆,黑衣少年眼神愈发凌冽,缓缓开口道:“我剑下不杀老幼妇孺,无辜之人。“
他话音刚落,车厢内便传来一声轻叹,这声叹息轻似羽毛,掻在人心尖上,黑衣少年在轻叹中捂住心口坠下马来,口中嫣红的鲜血不断喷出,脸色苍白如纸。
“走吧。“车厢里的声音依然平淡,那倒在地上的黑衣少年好似只是他不相识的陌生人。
华服青年无声而放肆的笑着,他轻轻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白色极细的光线散落在眼前妇人身上……
马车继续前行,只留下一匹黑马,一个黑衣少年,一个平板车上半死不活的少年,还有……
一摊零碎的肉泥,君天佑呆呆的看着那摊肉泥,那是自己慈祥善良的娘,如今只是一摊肉泥……
他无声的张开嘴,却吼不出声音,红肿的眼眶里也流不出眼泪,人命如草荠……他以为自然灾害之下便能察觉自身渺小人世丑恶,却不想,在强者眼中,他和娘也不过是地上的蚂蚁,可以踩踏,可以随意杀害……
空寂的长街有风呜咽。
君天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他仰躺在平板车上,秋日的寒风轻抚过残破的身躯……他微微眯眼,意识渐渐模糊,纯蓝的毫无杂质的天空是那么干净,那么漂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即将死去的那一刻,他模糊的视野里缓缓出现白色的漂浮物,落在身上冰凉彻骨。
原来下雪。
十四年前的冬天,亦有雪,那日散落星海的无数小千世界里不起眼的一个里,有一户普通人家迎来一个小生命,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初为人父甚是激动,粗犷的声音在天地回荡。
“我花钱找算命先生算了,就叫君天佑!啧,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天佑……天佑!老天保佑吾儿!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