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扎在兵的怀里,说,咱不走了。你那么壮,种地,会是一把好手……
兵抽着草烟,不说话。
姑娘说咱不要打仗了。打仗,会死人。村子里有七个后生去当兵,没一个活着回来……最惨的是小龙。听说他从腰里往外拔手榴弹,却只拔出一根引线,手榴弹轰一声响,把他的下半身炸得稀烂。小龙往回爬,一直爬,往村子里爬。小龙只剩一半,下半身就像一条腐烂的鱼尾。小龙爬到村头小树林,就死了……夜里小龙娘做梦,说小龙回来啦,在村头小树林,清早去找,果然。一条狼围着半个小龙转,撕着小龙的肚子……小龙娘喝走狼,只看小龙一眼,就晕过去……小龙瞪着两只眼睛……肠子被拖得到处都是……村里人往小龙娘脸上喷口水,她醒过来,再看小龙一眼,再晕过去……村里人再喷水,她再醒过来,就疯了……打仗的地方距村子一百多里,小龙是怎么爬回来的……半个身子,半条命,爬了一百多里……
兵抽着草烟,揽紧怀里的姑娘。
姑娘说今夜里你就跟长官说,说你不想当兵了,说你想种地。打仗关你什么事?天下都亡了,只要还有三亩薄地,咱就能活命。打赢了,三亩薄地;打输了,三亩薄地。赢了还是输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一点关系也没有……
兵坐起来,摁灭烟蒂。他穿了衣服,摸下炕,寻着自己的鞋子。明天就走,他说,队伍得开赴前线……
你答应我,今晚就跟长官说。姑娘跪在月光里,赤裸的肩膀闪着白瓷的光茫。她长长的睫毛眨动着,眼睛像两湾多情并且忧伤的泉。
兵没有回头。他走出屋子,走出院子,倚着黑色柴门,擦火镰点起一根草烟。他贪婪地往肺里吞着干辣的烟雾,又偷偷伸一根手指,弹落挂在眼角的眼泪。
怎能不打仗呢?打仗,每月就有一块大洋。大洋捎回家乡,瞎眼的娘就有饭吃,两个妹妹就有饭吃;打仗,每一顿,都能吃上不掺棒子面的馒头。馒头让他长得又白又胖,又高又壮。他甚至感激这场战争。如果没有战争,或许,娘和两个妹妹,还有他,早就饿死在家乡。
可是刚才,他竟也有了动摇。姑娘的辫子是那样粗,眉眼是那样细,脸蛋是那样白,嘴唇是那样红;姑娘的声音是那样轻,步子是那样柔,笑容是那样甜,眼神是那样哀怨。那是他见过的最动人最漂亮的好姑娘,这一辈子再不会碰上的好姑娘。只是他不能答应她,因为大洋,因为馒头,因为他,还是一名士兵。
队伍排得齐整,走进血色朝阳。兵夹在队伍里,肩上扛一杆擦得锃亮的钢枪。兵看见姑娘从他身边跑过去,像一只矫健的小母鹿;兵看见姑娘径直跑到长官面前,一边迈着碎步一边同长官交谈;兵看见长官停下脚步,轻轻点头,又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他;兵看见长官卸下身上的干粮袋递给姑娘,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迷人的大洋;兵看见姑娘与长官推辞着,兵看见长官阴下脸;兵看见姑娘开心地收下干粮和大洋,兵看见姑娘对长官千恩万谢;兵看见姑娘风一般跑回他的身边,嫣然一笑,又风一般跑开;兵看见长官跟两个随从说话,两个人扭过头来看他,一样的面无表情。
队伍离村子越来越远,行至一处开阔地。两个随从过来,让兵跟他们去一趟。兵懵懂地走到长官面前,战战兢兢。他想长官会对他说什么呢?现在就回去跟姑娘结婚?打完这一仗就回去跟姑娘结婚?骂他一顿?揍他一顿?兵看着长官的脸,他什么也看不到。
瘦小的长官对他笑,问姑娘说的都是真的?兵说是真的……我救过她的命。长官再对他笑,说,解下你的枪。随从便从兵的手里接过枪。长官说解下你的干粮。随从又从兵的手里接过干粮袋。长官说脱下你的军装。兵开始惊慌和恐惧。他说脱下军装我就不是兵了。长官说脱下你的军装。兵说不要开除我,我还想当兵。长官皱皱眉头,递一个头盔给他,说,抱着。兵就愣愣地抱住头盔。长官说再高一点。兵就再高一点。长官说往左一点。兵就再往左一点。长官又对他笑,然后甩手一枪,头盔上便多出一个小洞。兵像狗一般訇然倒地,又挣扎着爬起,身体呈一张流血的弓。长官说拣起你的头盔。兵挣扎着抱起头盔,身体无力地靠着树,脸上尽是不解。长官说大战在即,对不起兄弟了……等仗打赢,一定在兄弟坟头,多烧几刀纸钱。甩手又是一枪。头盔跌落地上,上面又多出一个小洞。
长官冲两个随从摆摆手,平静地说,脱下他的军装……
五里外的村子里,姑娘交给母亲两块大洋。姑娘红着脸说给我扯几身红衣裳吧……说好了,过些日子,他回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