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深处,七个战士押解着六个俘虏。是正午,太阳挂在伸手可及的天空,将所有生命烤成灰烬。七个战士,六个俘虏,像在同时奔赴死亡。
于是决定,杀死所有俘虏。
俘虏们被反剪双手,跪倒在沙坑旁边。战士端起枪,顶住俘虏的后脑勺。枪托被晒得滚烫,战士感觉手心被烙出青烟。远处的骆驼刺开出鹅黄色的小花,巨大的仙人掌躺倒在黄沙之中,头颅伸向太阳。
——根据《日内瓦公约》,我有权活下来。——这里没有日内瓦,这里只有生存与死亡。——你不能胡乱杀人。——你乱杀的人还少么?——可是我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这不是理由。——我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谁都有母亲……粮食和水已经不多,你不可以继续活着。
两个人就像在聊着天,枪却突然响了。俘虏的头颅瞬间被撕成碎片,身体仆然倒地。他的一条腿快速地抽搐,他的下巴飞出很远。飞出很远的下巴喀喀地啃嚼着黄沙,黄沙被磨成粉末,远处尘土飞扬。
战士们将枪口,齐齐地对准剩下的俘虏。
——请不要杀死我们,我们保证不再吃一粒粮食。——水呢?——不喝一滴水。——你们坚持不了两天。——我们能够做到……我们情愿被饿死渴死。求求你们,请不要杀死我们。
战士们凑到一起,简单商量几句,然后决定先不杀死他们。他们将俘虏们的手绑在一起,就像穿起一串蚱蚂。他们牵着一串蚂蚱在漫漫大漠里胡乱行走,他们感觉身体早已经风干。四周都是黄沙,天空中同时出现十轮太阳,世界只剩下黄和白两种颜色。他们随时会被晒焦,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走出大漠。
于是再一次决定杀死所有俘虏。
——可是我们并没有吃掉你们的粮食。——可是你们喝掉了我们的水……你们走得太慢,牵扯了我们太多的精力。——我们还可以替你们背子弹和睡袋……我们会走得快一些。我们替你们干什么都行。——不必了。杀死你们,我们会轻松很多。
枪响,俘虏跌进黄沙。他的脑袋被击得粉碎,两只眼球在空中做着优雅的滑翔。眼球们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同时爆裂。失去头颅的身体,在地上做出两步漂亮的爬行。
也许你们不必将我们全部杀光。一位俘虏说,比如留下两个……既有人替你们背东西,又不会牵扯你们太多精力……只留下两个,名单由你们决定。我们保证不会掉队,我们会走得很快……
战士们再一次凑到一起商量,结论是他说得有些道理。他们将俘虏们排成一排,问第一个人,入伍以前你做什么?俘虏答,农民。枪就响了。
——你呢?——作家。
枪又响。
——你呢?——鞋匠。
枪响。
——你?——医生。
战士想了想,自言自语说,也许留下来有用。散着腥气的枪口很不情愿地从他的后脑勺上移开……
五个俘虏,死掉三个,留下两个。死掉的三名俘虏被扔进同一个滚烫的沙坑,夕阳西下,沙坑里有一个巨大的阴影。
接着走。除了枪、粮食和水,所有的重物全都落到两个俘虏身上。似乎俘虏并不觉累,他们知道,他们的脑袋随时会被子弹炸开或者准确地劈成两半,世间一切,就此结束。
他们得到一小杯水,两个人争抢着喝。水杯掉落地上,厚厚的黄沙将一杯水瞬间吞噬。他们趴在地上,贪婪地嗅着潮湿的沙土。他们只得到那一杯水。水洒了,他们就没有水了。终归一死,渴死或被毙掉,一回事。
那夜战士们放松了警惕。那夜,两个俘虏将七个战士变成了俘虏。
大漠的夜晚又黑又冷,饥渴难耐的战士们睡得很沉。两个俘虏偷偷解开绳索,又偷偷端起放在一旁的上了子弹的步枪。一个战士醒来,蹦起,摸枪,腹部就中了一弹。剩下的战士同时被枪声惊醒,却发现,他们早没有了还手之力。
天明时,沙漠里多出七个小小的井般的沙坑。两个俘虏命令七个战士分别跳进去。跳进去,周围填满沙子,上面仅留一个脑袋。
根据《日内瓦公约》……我还有一位年迈的母亲……我们保证不再吃一粒粮食,不喝一滴水……我们还可以替你们背子弹,背睡袋……我也是医生。没有用,沙土慢慢堆到了下巴。七个人一字排开,彼此头颅相望。
一个俘虏说,我们走吧。
另一个俘虏说,我们走。
只留下身后一排整齐的头颅。头颅们就像栽在沙漠里的球形植物,它们转动着,颤抖着,甚至翻滚着,跳跃着。火焰般的阳光炽烤着它们,每一颗脑袋,都从嘴里喊出声嘶力竭或者有气无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