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中国以前,他甚至不敢踩死一只老鼠。他易羞并且胆小,性格温顺随和。然后他当兵,来到中国,一切就都改变了。他时刻将枪搂在怀里,神经就像绷紧的弓。即使一只突然从墙头跃起的野猫,也会吓他一身冷汗,然后枪响,猫从墙头直直落下。
枪给他勇气。屠杀让他心头的恐惧,一点一点减轻。
他喜欢中国。他知道长城,知道李白,知道精美的瓷器和华丽的京戏。他对这个古老的国度充满兴趣,可是他学不会这个国度的语言。那是神的语言,临行前他对母亲说。他的腰间缠着长长的绣了五彩图案的布带,那是母亲为他赶做的。这布带是用来挡子弹的,母亲哭着说,子弹打不透它。
几乎每个士兵都缠着这样的挡弹布带,可是这并不会阻止子弹将他们打穿。他们像潮水一样向前,又像潮水一样倒下。上海远比想象中结实,据说中国军队一个师一个师往里填,据说那位冯将军哭得不成样子。哭完了,拳头一挥,又一波士兵顶上去。几乎没有人能活过一个小时。活着以分钟计,以秒计,以毫秒或者微秒计。暂时还活着的士兵疯狂射光子弹,子弹集结成群,密不透风,如隆隆开来的墙,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间。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如同被集体伐倒的水稻——可是上海还是被打下来——胜利与死去的生命无关。
再后来,他们进到南京。
南京早已不成样子。街道被炸得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已经死去正在死去即将死去的士兵或者百姓。却不断有零星的子弹从某一栋建筑物里射出,让他们的开进,不时受阻。
恐惧在他心头散开,不留缝隙。南京正在成为一片坟岗,他认为那坟岗,并非仅属于中国人。所以他要射杀所有活着的目标。他不关心那些人是平民还是士兵,他只知道多杀一个,他和他的兄弟就能多一分安全。他追赶着那些扔掉武器的中国士兵,他的子弹不断咬中他们,让他们安静地死去。后来他追进小巷,撞上一个手无寸铁的男人和一个娇小美丽的女人。那男人膀大腰圆,浑身上下弥散着子弹和火药的气息。那无疑是一名士兵,可是他手中无枪。
手中无枪的士兵更加令他恐惧。他向他开枪,可是枪膛里已经没有子弹。那一刻恐惧升级到极点,绝望升级到极点,那一刻,他甚至想跪下向那个中国人求饶。可是中国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反抗,更没有动和反抗的意思。于是他抽出军刀。军刀闪过,中国人人头落地。那颗人头旋转不止,嘴巴啃上坚硬的地面,将砂石嚼成粉末。
他奸污了女人。在失去头颅的尸体旁边,在废墟般的城市。那一刻他极度疯狂,那疯狂缘于他的恐惧。征服让他的心情得到稍许的释缓,可是随之而来的,就是无边无际的罪恶。
他杀了那么多士兵,他没有罪恶感。他杀了那么多百姓,他没有罪恶感。他将一座城变成坟墓,他没有罪恶感。他奸污了一个女人,他似乎掉进罪恶的深渊。
他急匆匆逃走。他被打败了。被一位可怜的手无寸铁的任人宰割的中国女人。
所以后来,当再一次遇见她,他放过了她。确切说是恐惧让他放过了她。那女人令他颤抖。
在军车旁边,那女人哭着,要领走她的丈夫。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是他看得懂她的表情。她的表情焦灼绝望,她苦苦哀求的声音让他再一次有了给她跪下的冲动。那一刻他痛恨自己软弱的膝盖。他疯狂地杀死那么多士兵,最后,竟败在一个女人身上。
那女人终不会成功。可是她拣回一条性命。女人走后,他竟有了虚脱的感觉。
所以当他又一次遇见女人,当他遇见打扮得漂亮却是自投落网的女人,他知道,这一次,女人必死无疑。女人必死无疑,他躲在一堵墙的后面,捂住眼睛和耳朵。
没有用。他知道女人正在受尽折磨。那女人曾给过她片刻欢愉,可是现在,他甚至不能让女人毫无痛苦地死去。他并不认为自己心怀悲悯之情,可是他恐惧。同伴们越是折磨女人,他就越是恐惧;女人越是痛苦,他就越是恐惧。那恐惧越放越大,排山倒海,完全将他吞噬。
恐惧无法排遣,他就摸他的枪。他将枪一点一点卸开,又一块一块装上。他甚至拆开枪膛,检查每一颗子弹。每颗子弹或许都是一条生命,他想,他们等在那里,安安静静,只等着他去屠杀。
却没有用。恐惧就像牙齿,就像利箭,就像子弹,就像无处不在的空气或者尘烟。他完全被恐惧包围和浸濡,无处藏身。城慢慢变得安静,变得死寂——蓝色的天空变幻为灰色的幡,红色的火焰冷却成黑色的炭。
他见到挂在城墙上的女人。曾经的女人惊恐万状,现在的女人安静详和。她流着血,她没有四肢,她的身子空空荡荡,她曾经被强暴,被蹂躏,被无数次无限接近死亡地杀死,可是现在,她安静详和。她就像一位女神,头顶升起光圈,周身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她让他仆倒在地,以头撞墙,剧烈呕吐。他想起一句话,汉语是神的语言。那么这个国度,该是神的国度吧?
夜里他开枪,准确地射杀了长官。他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意的。他成为第一个疯掉的日本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