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守着女人,目光在她脸上抚摸。他的喉咙嚓嚓作响,就像冬天里敲碎坚冰。然而却是夏天,夏天,合欢花一树一树,阵阵甜香扑进病房,女人似乎要飘起来了。她歪着头,说,帮我穿上吧。声音就像轻烟。外乡人的喉结动一下。又一下。他说,好。
是一袭婚纱。白得像云,轻得也像云,索索响着,随时可能飞走。婚纱上落一朵血花,干着,像趴伏的紫色牡丹。——却是女人的寿衣。
有人推开门,怔着,小声说,兔崽子回来了。是一位老人,头发花白,皱纹堆积,嘴唇爆裂起白皮。
外乡人说,滚。
老人说我把他锁在家里,用了两条铁链……你随便处置他,杀他十遍,我也不管。
外乡人说,滚。
扭回头,女人已经在合欢花的香甜气息里飞走。脸上仍然挂着浅笑,无名指骄傲地翘着,一枚戒指闪闪发光。外乡人俯下身子,试图闻到女人的呼吸。女人的嘴唇也翘着,又甜又凉。女人一袭白纱,她像盛开的莲。
……女人在婚纱店里挑选婚纱。小镇惟一的婚纱店,八个塑料模特一字排开,国色天香。女人试穿其中一套,问外乡人,好看吗?外乡人说好看……再试试这件。雪白的婚纱衬托了女人纤细的脖子和纤细的腰肢,纤细的手指和纤细的表情。婚纱把女人变成天使,妩媚纯洁。她把手插进外乡人的臂弯,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镜子。突然她在镜子里,发现另外一张脸。
一张丑陋的脸。头发遮着眼睛,嘴巴咧成空洞。那张脸只属于猩猩或者疯子。疯子抱住女人,女人吓出眼泪。外乡人挥拳将疯子击飞,铁塔般的身体挡在女人面前。疯子爬起来,手中蓦然多出一把刀子。刀子宽且短,就像一条结冷的鲤鱼。刀子灵巧地绕过外乡人的身体,狠狠咬中女人。女人轻哼一声,仰面跌倒。刀柄微颤,就像鲤鱼拍打着红色的尾巴……
外乡人走进院落,身边抖着锁了铁链的疯子。疯子光着脊梁,身上血痕迹迹。疯子惊惧地盯着外乡人,丝毫不见了几天前的凶狂模样。成群的苍蝇们向疯子发起进攻,他不理不睬,只顾盯着外乡人的手。
外乡人的手里,紧攥着鲤鱼形状的尖刀。
墙角阴影里,坐着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说今天你杀死他,也算为民除害。老人抽着烟,表情飘渺。
外乡人说我当然要杀他……你不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我们私奔出来,只想有一个婚礼……我与你的儿子,无怨无仇……
他是疯子。老人说。
他得偿命。外乡人说。
两年以前他还不疯。老人说,他喜欢上一个姑娘。姑娘也是外乡人。姑娘来到小镇,几天后和他混熟。姑娘长得很好看,头发很长,眼睛很大。他们选好结婚的日子,一起去婚纱店里挑婚纱。姑娘试穿一套白色婚纱,电话响起来。姑娘接了,愣了,对他说,我走开一下。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姑娘飞回城里去了。听说来这里以前,她就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住在一起。
外乡人说我得杀死你的儿子。
于是他就疯了。老人接着说,他天天守着婚纱店,等待姑娘回来。有人看他可怜,骗他说姑娘偷偷变成了塑料模特。他信了,问,还能变回来吗?那人说,也许能吧。他再问,变回来她会理我吗?那人就烦了,说,如果她不理你,你就自己想办法……原以为他只是守着婚纱店,谁知道他藏了刀子……
外乡人说,我得杀死他。
老人说行,你动手吧。
外乡人逼近疯子,疯子把铁链抖得哗啦啦响。刀锋闪烁着青蓝的光辉,疯子露出绝望的眼神。刀锋继续逼近疯子,疯子缩进角落,惊悚地抱了头。他盯着近前的地面,那里有一群爬动的蚂蚁。
外乡人停下脚步。外乡人站了很久。外乡人走向门外。外乡人在门口站了很久。外乡人重新走进院子。外乡人在院子站了很久。外乡人走到疯子面前。外乡人在疯子面前站了很久。刀锋重新闪起光辉,寸寸寒光将飞舞的灰尘粒粒腰斩。
外乡人终于扔下刀子。他说你的女人走了……她穿走了那件婚纱……她长出一对白色翅膀……她再也不会回到婚纱店了……她让我把刀子还你……她变成了天使……
刀子撞击青石,叮当作响。疯子抱紧脑袋,眼神混沌,表情懵懂。
半年后疯子偷扒了婚纱店的窗户。果然,八个一字排开的塑料模特,只剩七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