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绫门百年仙府,瞬然已成了遍地焦炭。
俞墨卿站在熏黑的山门前,死死地盯着脚下一截仍旧烧得噼里啪啦的焦木,君迟意在她身侧沾着,手中长剑一紧,雪白的面上忽地冒出了青紫的纹路,接连一双墨色的瞳孔微微一落,化成了一片白色。
半晌,俞墨卿才沉声道,“走吧,进去看看。”
她负着手往里头走去,眼前的灰墙碧瓦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地上尽数是焦黑扭曲的尸体,有的双目蹦出眼眶,挨着门边,像是在求救哀嚎,有的已被烧成一副骨架,稀稀拉拉的散在各处。
妖气,整个青绫门中,几乎全是铺天盖地的妖气。
“你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吗?”
俞墨卿皱眉绕过一滩模模糊糊的血肉。
“嗯。”君迟意鬼化后并无甚表情,说话也像蒙着一层纱,“青绫门地处山麓,我来时,火已烧了多日。”
俞墨卿跨进只剩木架的主屋,眼前一样是死气沉沉的尸体,她四处瞧了瞧,终于在一具还算完好的尸体前蹲下,尸体蹲在桌子后面,空洞的眼拼命往外看去,还只是个少年人的身量。
可见大火来临之际,他想躲在这里妄图逃过一劫,可老天还是没能遂他的心意。
桌腿上五根焦脆的手指一碰即碎,尸体也跟着软绵绵地倒下,俞墨卿仔细翻了翻,手指顿在了头颅的太阳穴处。
眉头瞬间绞成了疙瘩。
君迟意面无表情地转身,“如何?”
俞墨卿不语,突然放下那具尸体,又揪起了墙角的另一具女子焦尸,手指按向太阳穴,再次丢开。
如此这般,乒乒乓乓重复了十多下,到最后,俞墨卿脸色已然铁青。
君迟意眼中那点白已经凝成了大雾,“尸体可有什么问题?”
俞墨卿扶住额头在一具尸体边盘腿坐下,打坐运气,淡淡道,“迟意,你可还记得傲因?”
君迟意双目骤然一缩。
仙家皆知,有六界凶兽名为傲因,仗着法力通天,曾纵横人界作乱多年。
作乱的代价便是惊动了各界天尊,以致七十二洞府一夕联手,将其镇压于天垣山脚下冰牢,后为防止他再度作乱,天垣山老掌门不惜一切代价网罗天下奇妖,以恶制恶,以灵控灵。
俞墨卿幼时曾与众仙家弟子前往观摩,旁人不敢靠近,只有她胆子最大,凑近了些瞧,只见到了一个青衫款款的消瘦背影。
背影仿佛知道有人盯他般转身,朝她勾了勾唇角,一张面孔清丽绝然,但眼中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凛然杀意。
后回到观中,焚香安魂近三个时辰初云才放弟子各自回房。
半路她拦住图笑,奇道,“为什么今日折腾这许久?以前见妖怪也没怎得啊?”
图盈抢嘴道,“师姐你一看就没好好温书,傲因有夺人心魂的本事,被他那双眼睛盯上命魂便不得宁静,尤其是傲因狂化的时候,最喜吸人脑!”
当时她年轻气盛,不以为意,又往那山下跑了几遭,抱着胳膊隔着栏杆瞧,怎么也瞧不出这么个俊雅秀气的男子哪里危险,直至某一天,她正瞧得起劲儿,突然见到几个白袍的天垣山弟子前来加固封印。
灵光大盛间,那傲因秀美的脸颊渐渐成了一件打碎的瓷器,一点一点碎裂开来,露出了原本的青面獠牙的相貌。
俞墨卿当即转头,拔腿就跑,自此再也没见到过傲因。
但记住了两点,一是傲因疯魔的时候奇丑无比,二是傲因喜食人脑。
如今青绫门她所寻数十具尸体之中,太阳穴处皆破开三指宽大洞,脑中空空如也。
君迟意怔然,“傲因出逃这么大的事,天垣山怎么会不露一点风声?他又为什么要将青绫灭门?”
“灭门无非有三。”俞墨卿缓缓阖上眼睛,身侧十二片符纸自竹寮中飞出,环绕于身侧,“一是深仇大恨,二是杀人灭口,三是......被人操纵。”
空中银铃乍响,其间女子轻笑之声传来,轻佻散漫妖异十足,“承蒙仙师还能想起扶桑,再不唤我,恐怕连我就真成了一只死兔子了。”
一缕青烟若即若离,似环绕她身侧,在她头上插上一枝带着露水的桃花。
有男声妖异更甚,“我偷偷瞧了,仙师进来忙的很,那位重大人就很不错,一时忘了在下也是有的。”
俞墨卿并未答话,嘴角酸得微微一哆嗦,眉尖银光渐生,陡然睁眼,眼前已是一副大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模样。
突然一掌拍了上来,头顶一阵疼。
“让你去干活!你在这儿偷懒?”耳边女声尖锐。
俞墨卿垂头瞧瞧自己,竟是一副矮小的身量,灰布灰衫,鼻下两行清流,端着只木色盘子,上面还有两个佛手瓜。
“哈哈哈哈哈——”身后是两声狂笑。
俞墨卿爆着一根青筋想回头,却发觉这具身体竟抽抽噎噎往一侧走去。
“幻境之中,此人所为何事皆是既定事实。”妩媚的男声绕到身前,一双狐狸眼绯红,嘴角噙着笑,“仙师还是省点力气得好。”
一团红云中,俞墨卿花着眼阴恻恻道,“你再装大尾巴狼,信不信我一出去就把你打成黄皮子?”
扶桑捂唇而笑,也飞至身前,“黄皮子如何?也比他那身红惨惨的皮毛好看。”
一团红云成了两团红云,俞墨卿走着走着眼睛更花了。
君迟意跟在身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俞墨卿憋着气往前走。
如果不是傲因实在厉害,给一万两银子,俞墨卿也绝不放出此等活宝,母兔子妖,公狐狸精,也听起来骚气也就罢了,非得一身妖异的红,晃人眼。
扶桑,叶十六,皆为山野霸主,所修也都是纵魂之术,傲因妖气绕梁几日不消,原以为他二人于此道最精,能找出些有用的线索。
现如今看来——
“红皮怎么了?”叶十六不服,红纱覆面,脑上两只尖耳朵一颤一颤,鼻子里一声嗤笑,“你自己那身白毛不穿,非得学在下穿红的,莫不是仰慕小生美貌?”
“呵~!”扶桑眼里全是蔑视,“白着为尊,你们狐族不也是如此么?白的,那叫雪狐,你这样的,叫野狐!本娇娘可是雪兔族一枝花,会仰慕你这么妖艳的小狐崽子。”
“你还野兔呢!当年小生洞府门下那只灰兔子多乖巧,怎生兔族出了你这样不会讲话的家伙。”叶十六眼中全是鄙夷,掀袍转身。
脑壳疼,真真正正的脑壳疼。
俞墨卿连扶额都不能扶一下,因为幻境之中,小童已走到了垂着的珠帘前,轻轻唤了一声,“夫人,佛手瓜拿来了。”
帘倏忽被人掀开,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来,声音软软如山泉,凤眼迷离的看了看瓜盘,举了一个送到帘后某人眼前,“甄郎,你瞧瞧这个如何?”
帘内之人一声轻笑,掀帘走出,小童蓦然一僵,一道紫色的倩影便落了下来,捻起另一个,笑道,“我瞧着这个更好些。”
来者根据俞墨卿推测,是个小白脸且不是傲因,之所以说是推测,乃是因为此人上半张脸用一副面具遮掩,只露出半张似笑非笑的脸,说话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清软。
身后叶十六止了打闹,转头只看了一眼,便愣了一愣,嗤道,“乖乖,这可是个比我还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