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墨卿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治鬼的惨状,那时候初云道长仍未飞升,自己还在山中祸害四方。
她虽已有十五岁,心性却仍像孩子一样,爱玩爱闹爱跳,虽说是一派的大师姐,却没有一点稳重的样子。
玄门中人,猎鬼除妖是必备的本领,所以各大门派常会用小鬼小怪交由弟子击杀,可初云为人温吞,又是谦谦君子,就算逮住什么鬼怪也会先加以渡化,从不拿来给他们练手,再者凶狠残暴的恶灵厉鬼,无法渡化,弟子更对付不得,故只得将一些自己的经历加之细化一点一点的教授。
可即便这样,灈灵观的弟子仍旧是源源不断往上涨,俞墨卿只道师父他老人家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她都没法实战一把,君迟意却道你不懂,这是大义。
她没有东西来练手,便只能玩同门和山上无辜的居民。
图盈常被她在山门前打得趴下,怨气冲天道,“你再这样下去,别说治鬼了!先治治你自己吧!你才是那恶鬼!厉鬼!”
俞墨卿一把木剑扛上肩头,嘲道,“技不如人,嘴上功夫倒是练得不错。”
“你等着!”图盈怒道,“我去告诉师傅你大开杀戒!”
“你去啊!”俞墨卿答得十分有底气,她虽放肆惯了,但也不是没有分寸,次次比划都是挑初云道长应邀出门治鬼或是与友人相聚之时,故她并不担心。
待图盈骂骂咧咧的走远,她才不以为意地跳上墙头摘了两个果,在怀中擦了两下,穿过雾晚院,绕到归幻亭,阵阵薄雾隐匿在春樱淡淡的粉色中,果然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图笑自幼身体不好,从不参与他们的混战,再加上他拜入师门,本就是为了修身养性,而非打打杀杀,日后也只希望做个普普通通的论道人,于是每日就缩在木椅上看看典籍,弹弹琴。
她瞅准那本书,一个杏子丢下去,正好砸在图笑胸口。
杏子刚刚熟透,砸出几点橘色的汁水沾在了白衣上,图笑一怔,单手接住那颗落下的果子,恍然般抬起头,朝她一笑,毕恭毕敬道,“师姐。”
俞墨卿早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倍觉无趣,掀袍自墙上落下,坐到他对面,咬一口杏子,顺手拨了一下那把伏羲琴的弦,那琴好似不愿意让她碰一般发出一声闷响。
“无事献殷勤。”图笑将杏子往上一抛,又接住,“必有所求。”
俞墨卿脸皮并不薄,“我要你给我做个见证。”
“见证?”
“对。”她将杏子皮往墙外一抛,“一会儿师父回来,问起今日我在哪儿,你就说我一直在这里与你讲道论法。”
图笑一副早已习惯了的样子,将杏子收入袖中,“一定是又跟他们打架了。”
“图盈那小子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向来欺负同门欺负惯了的,我打他也是为你们出气。”俞墨卿又去撩拨琴弦,“他不也也叫过你病鬼,病秧子么?”
图笑摇摇头,有意无意扫过她拨弦的手,脸上却仍是一副得道成仙的笑意,“他不过是骄矜惯了,也不是真的对我们有恶意,每次失言之后也是会赔礼的。”
“是吗?”俞墨卿挑眉,本想说叫我女魔头这么多年我一口气憋着呢,又想到自己床头他每次下山带回来的小玩意儿,话又憋回了心里。
俞墨卿架着木剑斜倚着木桌,看着那把琴,手又痒了,对着那古琴又拨了一下,这次到没有很闷,只是发出了一声破锣一般的声音,像在嘲讽,俞墨卿挑眉,不服气般装模作样按了两下,继续一拨,琴弦铮然而响,虽有穿云破雨之势,却毫无音律可言。
图笑似乎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琴遭受此等摧残,默默放下书,抬起眼,“要不......我教你吧。”
“教我?”俞墨卿来了一丝兴趣,“你怎么就知道我能学会?”
图笑道,“原先我也不会,也怕过,再者说,难道师姐你生下来就会捉鬼御剑吗?”
“那不一样。”俞墨卿终于放过了他的琴,摆摆手,“就好比你天生心中有音律上的天分,而我有打架方面的天分,如果我现在教你打架,你学不学。”
图笑摇摇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俞墨卿一挑木剑,“此琴有灵,我若动它,才是亵渎。”
图笑瞥她一眼,那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你已经动过它很多次了。
“其实也不甚难,再者说,琴者,修身养性。”图笑轻轻拨弦,那琴像是顺从的低下头,发出一声幽谷空鸣,“心里烦躁的时候,弹弹琴多好。”
“我浮躁就出去打架咯。”俞墨卿晃晃脑袋,“或者你弹给我听呗。”
“那我受欺负时,还劳烦师姐出手帮我打架了。”图笑笑道。
归幻亭清风寂寂,她跳上跳下玩了半晌,算准了初云道长回来的时间,这才装模作样的拿起一本古籍,翻开其中一页,给图笑使了使眼色,图笑会意,朝她点点头。
有人声由远及近,衣袍带风,脚步稳健,俞墨卿耳力极好,待听清声音后,却蓦然脸色一变,抓起木剑便往墙头上跳去。
图笑放下书惊道,“师姐去哪儿?”
“她是要逃走。”
这声音自他头上传来,十二分的清雅风骨带着一丝倦怠感,俞墨卿神色却陡然一凛,脚下速度更快,慌乱之中踩下两片黛瓦,一道蓝色身影闪过,她便被人提溜着领子拎了回来。
“啧,不错,这次身法比上次还要快些。”提溜着她的那人语气带上了些许赞赏,把她丢到地上,俞墨卿往前一趴,对上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靴,登时蔫了。
身后图笑愣愣地起身,急忙施礼,“师父,亦凌君。”
亦凌君乃是初云道长好友,两人常一起谈论道法,共同游猎四方,俞墨卿只觉得奇怪,这俩人脾性大不相同,甚至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海里,初云随和,即便她犯了错,也不忍多加责罚,再加上他一副老婆子心肠,渡化这渡化那,向来强调人心向善。
而这位亦凌君为人虽与小辈儿们嬉皮笑脸,虽也亲和,罚起人来却是经常下得狠手,甚至强调以恶制恶,闻言手下弟子被他训过之后,一个比一个厉害。
故俞墨卿只要在作恶之后见到亦凌君,第一策略永远是跑为上策,实在不行在考虑对她那个软师父用苦肉计。
眼下显然第一策略失效,第二策略须得实行。
她趴在地上,“哇——”地哭出声,假哭到最后竟真挤出几滴泪,“图盈他先动的手!”
亦凌君在她身后嗤道,“诶呀,想不到小红你身手有长进,这演的本事也有长进。”
俞墨卿咬牙切齿道,“不准叫我小红。”
亦凌君叉着腰,“你还不乐意了。”
初云从刚才起就没说话,这幅场景他这么多年来少说也见过上百次,早已习惯,众人皆知他最挂念的就是自己观中这帮小辈,其中自然以第一大祸害俞墨卿为主。
俞墨卿哭道,“是真的啊,不信你们看。”
她伸出一只手臂,手臂上竟然红了一片,还隐隐透出青紫。
图笑又是一惊,俞墨卿自初云道长座下长成,身手天资都是一等,横行霸道于山闱,从没吃过亏,被图盈一个后辈伤到,着实不可能。
亦凌君显然也不信,哼道,“这回更聪明了,初云,我早说了,让我把她带回去训上几天,保证回来规规矩矩,你说东她不敢往西!”
俞墨卿身形一僵,正暗自腹诽亦凌君为老不尊,却见一道浅色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竟真拉起她的袖子仔仔细细的看她的伤,心下不禁悚然,那伤确实不是打出来的,而是方才跳上墙时,从一只倒霉的毛毛虫身上捋下的几簇黑毛弄出来的。
她噤声不敢动,初云却叹了一口气,忽觉臂上忽地一疼,旋即一片清凉,痒感也下去不少,初云已自袖中掏出一片药拍了上去,看那药是做什么的,便知他已知其中端倪,她那向来厚的似城墙的脸居然有些微热。
初云朝亦凌君笑道,“你那山上都是些男子,多打两下伤不到皮肉筋骨,阿绛是姑娘,在怎么调皮捣蛋,估计也熬不过你手下那一鞭子。”
“她那是调皮捣蛋?”亦凌君抱臂站在一侧,突然自袖中拿出一只白绢小卷,所有人都一愣,那是亦凌君门下的戒罚录,每每弟子犯错,都要光荣在列,以便他以后翻翻旧账,找机会训上几句,现如今,手竟伸到了灈灵观门下。
“偷君姑娘灵剑打野兔,顺道砍了兔妖洞府门口三道符,将后山村民种的浆果园采了大半,说要酿酒,搞得整个灈灵观连续半月和血涂地狱一般。”亦凌君似乎是不忍读下去,啧啧展开戒罚录,她的名下竟黑压压的写着一片,“这哪是调皮捣蛋,简直是作恶多端。”
“阿绛毕竟还是个孩子,长大自然明白。”初云搬出了他对一山老小说的最经典台词,只是这台词中,意味却像比以往重了许多。
图笑在一旁忙打圆场,“师姐只是性子急了些,爱闹腾了些,没有恶意的。”
亦凌君终于收了戒罚录,笑道,“得了,你们护短,我管不了。”
俞墨卿咬牙蹲在地上,看那道蓝色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歪嘴一笑,“以后再想着闹腾,到我这儿来,我跟你打,如何?”
俞墨卿瞪他一眼,哼地一声扭过脑袋,亦凌君修为与初云同时期,似乎比初云还早修得仙身,她再傻也知道自己跟他对上,最终结果必然是被他吊打,明显是在故意寻衅。
亦凌君也不恼,哈哈笑着携初云消失在园后,“走走走,我们去喝酒。”
图笑忙去把她牵起来,“师姐,你可真倒霉。”
“当然倒霉。”俞墨卿被摔得脚下一麻,手臂上痒虽消了不少,还是有些难受,挠了两下道,“遇上这么个为老不尊的。”
“不过最近你最好收敛收敛。”图笑认真道。
“为何?”俞墨卿仍在挠手臂,“又有哪家上来告状了?”
“不是不是。”图笑摇摇脑袋,“我也是听洛师妹说的,师父近来就要飞升,位列仙班了!”
俞墨卿抓痒的手陡然一僵,愣住了,虽知早有这么一天,却还是如惊雷劈在天灵盖上,久久回不过神。
她自小便是由君迟意和初云道长手把手带大的,师父,于其他弟子而言,仅有一层师的情谊,而于她而言,初云道长更像是父,位列仙班,是多少修道者一辈子所追逐的梦想,如今初云道长终已成事,她本该高兴,可这高兴里更多是难过。
“师姐?”图笑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没事吧,我也很舍不得师父,但他成仙是好事啊。”
俞墨卿怔然点点头,和图笑道别后,连木剑也忘了拿,默默的回了雾晚院自己的卧房,和衣睡了一夜。
那几日,她安静的近乎诡异,她一安静,整个灈灵观想闹腾也闹腾不起来,君迟意来找过她几次,却对飞升一事只字不提,只传道论法,告诉她如何降妖,向来不喜好好听课的俞墨卿惶惶然间竟也听进去大半。
待到墙角杏子落尽,初云道长竟亲自登门,喊她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自观中下山,两侧薄暮烟霭,山道崎岖却植满翠竹,竹香清逸宜人,时不时有些小妖窜出,见初云道长一尾拂尘一把长剑,气度翩然,忙弯腰施礼,初云便回以微微颔首,可那些小妖看见他身后所跟的俞墨卿时,个个神色大变,有几只兔子窜进草堆,瑟瑟发抖。
俞墨卿眉角抽了一抽,她向来恶名在外,倒也习惯,再偷瞄一眼前面身板笔直的初云道长,清俊温和的面上竟是一片习以为常的淡然,这些场景,他平日里见得比俞墨卿更多。
初云道长虽然话少,但与她一起时也不至于一句不说,这次却一路静默异常,温润的墨色瞳孔有如一潭深水,看得俞墨卿心里七上八下,走过两座山头之后,俞墨卿双脚已开始发颤,初云却仍旧面不改色。
待行至一处山坳,初云道长才止住了步子,月明星稀,眼前是一片荷塘,碧波百顷,已至盛夏时节,塘中荷花本该盛放,而此刻,却除了几片稀稀拉拉的枯死荷叶,竟再无其他。
岸边淤泥杂草之中,不闻蛙鸣,不见萤火。
俞墨卿细细在草中翻找一遍,皱了眉头,“师父,这里没有生气。”
初云朝她点点头道,“确实没有生气,你知不知道为何?”
俞墨卿抄起一根草秆向土中挖去,挖了半晌却不见什么疑点,皱眉道,“恐怕得去湖里找,师傅劳烦借剑一用。”
“无需借,这把剑本就是你的。”初云淡淡道,他背后剑鞘之中猛然窜出一道凌厉的剑光,剑身通体莹白,薄且轻巧,上铸两个小小的篆书:唯安。
“试着纵剑。”
俞墨卿一怔,忙催动剑诀,唯安果然剑身一转,一道寒光掠过莲塘,在平静的水面上掀起一道银色水波,应她召入水。
不一会儿,那把剑又自水面升起,自荷塘中挑起一团黑乎乎的物什丢到她的脚边,剑却并未入鞘,而是落到了她的手侧,插入了泥土。
俞墨卿无暇去顾那团黑乎乎的物什,而是拿起那把剑,剑身本是全新,此刻在荷塘里走了一遭,虽不沾泥,却仍是挂着几滴污水,别派弟子一早赐剑,只有灈灵观,因怕弟子误伤无辜,更防俞墨卿此等胡作非为之辈,一直是用木剑修习,因而她虽然早已把剑诀背的滚瓜烂熟,却从未摸过真剑,而今她第一次碰到,就让宝贝干入水挑秽物干这种脏活,她难免有些心疼,忙抬袖去擦。
却听初云在一旁训道,“你既发觉池中有异,此时就算剑断了,也不能掉以轻心。”
手头动作一滞,俞墨卿只得听言定心去看那团黑漆漆的物什,上手直接扒开,她的脸色却愈发得不好看,塘中清水仍在,水克火,而唯安挑起的确是一团焦黑的荷叶,拨开最上面的,里面是同样烧成乌黑一片的莲杆,还有几具湖鱼的焦黑的尸体,散发着潮湿无比的腥臭。
“如何?”初云并没有要帮她的意思,负手站在一侧。
“火烧所致。”俞墨卿起身,仍紧紧的攥着剑,“水克火,能入水的火,仅有天界圣火,朱雀神火和凤凰火。”
“那这是哪一种火?”初云淡淡看向她脚下那团污物,“我听村民所言,这荷塘近一年来寸草不生,常有妖孽作乱,致使此地火光大盛,烧死村民无数,逼的他们迁往别处,流离失所。”
俞墨卿低头细想道,“朱雀乃上神,四灵之一,与另外三个神兽共守长安帝都,自不可能是它,天界圣火乃是仙人所用,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最有可能的便是凤凰火。”
“不错。”初云终于舒展了一下眉头,“凤凰火烧起来是何形态?”
“状似莲花,中有凰羽图腾,呈朱砂红。”俞墨卿顿了顿,“多以团聚,广而不烈,可致城镇亡。”
初云突然垂眸看了看她,眼波一动,“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次。”
“多以团聚......广而不烈,可致城镇亡。”
俞墨卿又是一顿,这下连她自己也知晓其中不妥,书本所言,凤凰火广而不烈,并非所指其杀伤力不强,而是指它的火势即火烧得不盛,后一句致城镇而亡所说才是其烈性所在,而村名所言却是此地火光大盛,这样一来,绝不可能是凤凰火所灼。
初云往前走了一步,静静望向水面,忽地眉峰微微凛起,一卷拂尘,带出了一块白色莹亮的东西,软软的落在草地上。
“你过来看看这个。”初云轻声唤道。
俞墨卿正想着天界圣火中有没有哪种烧起来会火光大盛,听初云唤他,忙过去看,看过之后,心中疑虑烧得比凤凰火还烈。
那是一片莹白的贝壳,只长于海中,而能植满莲花的水必是淡水.
“有东西把海水引过来了。”俞墨卿干笑道,此处往西百里便是海,若是什么东西能把此处与海打通,或者是运海水至此,绝对不是一般的妖怪,而如果是是塘中水曾经被抽干,即便非神火,也能灼烧一片且火光颇盛。
初云道长飞升在即,绝对不能出什么岔子,权宜之计只有先撤,她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师父,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去......找帮手。”
“帮手?”初云忽地严肃起来,声音依旧平静,“若是你一个人遇到这种境地时,如何寻得帮手?如何保命?”
岂料话音将落,一阵寒意便从俞墨卿的背后窜起,这寒意却不是她自身所致,而是背后,背后杂乱的丛林中,有什么东西隐隐蛰伏,正在规律的呼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