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墨卿跳出窗外追了过去,心道反正姬彦雪还要被困一会儿。
这整个院子里都无明火,借着点月色,地上那人翻过身来竟让她出了一身冷汗,一张玩世不恭的俊俏脸蛋,不是李琼又是谁?
实在是造孽,方才一席话大抵是全被他给听到了。
李琼被那一下打得够呛,咳嗽了几声才缓缓地睁开眼,看了眼俞墨卿后,目光却死死地盯住了她的身后,夹杂着一丝恨意与悔意。
俞墨卿背后一凉,更多是震惊。
方才还想她可能要再困一会儿,却不料此时人已经不知不觉跟了出来,正静静地立在一侧,犹如鬼魅。
见到李琼后,反应已全然改变,目光涣散而空洞凝成诡异的红黑色,神色逐渐扭曲,浑身抖动如筛,那张白净的脸上竟长出了树皮般诡异的纹路,覆着一层画人偶所用的油彩水粉,如罗刹恶鬼缓缓般靠近。
十指指甲已落,长出了藤蔓般树干,那树干上的叶片发出点点寒光,都利如刀刃。
此情此景,纵是俞墨卿也浑身一颤,心道糟糕,这就是木灵真身,杀掉圣陵卫的真凶!
她咬着牙,手中结成一颗凝魂珠却又反手握住,木灵虽然属水之外四行,但是现如今再用这招,木灵那一身树叶极有可能在凝住的一瞬把他们插成刺猬,她单打独斗还有可能逃脱,可现在李琼被她打得趴在地上,刀雨下还要护住一个受伤的孩子,着实有点为难她。
此时若是用竹寮,召出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怪,又怕把李琼吓出后遗症来。
俞墨卿护住李琼,权衡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搬救兵,于是她转头朝前厅高声喊道,“君!迟!意!”
长廊外,灯火通明,一片寂静,君迟意没有回答,就连季庭雁也没有一丝反应。
身上冷汗加冷汗又覆盖了一层,这绝不是君迟意的作风,除非那头有更大的事情,而那头木灵已在一步步毕竟。
俞墨卿额上渗出一丝冷汗,咬着牙,手指攀到腰间,竹寮被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隙,连君迟意都不来的话,此时最保险的便是最后一条路,她闭上眼睛,刚想结印纵鬼,身体却猛地被人推进草丛,同时一片闪着寒光的树叶刺到了她的身侧。
李琼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挡在了她身前,手中是白日里姬彦雪举着的那把刀,木灵心智已失,自然不会再认得李琼,霎时间,千万点寒光如雨般袭来。
李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却灵光大盛,俞墨卿安然无恙,她已经挟着李琼跃上了一座太湖石假山顶,院中已然站着一个庞然大物,方才的一阵叶片刀雨,便是尽数没入了他的身躯之中。
“阿九,烧了她。”俞墨卿站在假山石上下令道,那名唤阿九的怪物听令便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是很好奇的打量着发狂的木灵。
木灵很是暴怒,一张油彩满身的躯干变得更为扭曲,转身一扭,又将叶片尽数发出,仿佛无穷无尽,映着月色闪着寒芒,片片直直没入阿九的身躯,消失不见。
李琼惊魂未定地瞪大了眼,“这是个什么怪物?”
“你说阿九还是木灵?”俞墨卿已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蹲下,处于观战状态。
“.......阿九。”
那头阿九不痛不痒的反手将木灵甩上了高墙,震下了几片黑瓦,木灵吃痛倒在地上,阿九一掌拍下,斩断了一截树枝。
那木灵一声凄惨地嚎叫,剩下的枝干游蛇般缠上了阿九的脖子。
俞墨卿看得起劲,“是把古刀灵,被樵夫从古战场上捡回家,直接当柴刀使,后来大概是觉得自己砍柴屈才了,开始作乱,正好被我碰上,陪他聊了一会人生百事,他就跟着我走了。”
“哦。”李琼也抱着膝盖在一侧坐下,像是觉得伤还有些痛,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腰。
那头阿九已齐刷刷斩下木灵好几条手臂,原本花枝乱颤的木灵现在只剩光秃秃一棵,实在是很丑。
“好厉害。”李琼由衷感叹。“他为什么不怕叶片做成的刀子?”
俞墨卿叼了片树叶,心道当然不怕,以叶为刀,去割人的肉可以,再厉害遇到真正的刀灵,就好比小喽啰见了武林盟主,再撒野也是被吊打的份,只能一次次被刀灵吸取身上的灵力罢了。
可灵力刀灵对修仙者来说很好理解,李琼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她想了一会儿,只得道,“就好比你现在是李朝的皇帝,如果有一个小的不能小的国过来侵犯你的领土,你怕吗?”
李琼眨巴眨巴眼睛,“不怕”。
俞墨卿道,“然后呢?”
李琼道,“把它灭干净。”
俞墨卿一愣,差点没从太湖石上摔下去,“怎么能灭呢?还说我凶残,你才恐怖!”
“那怎么办?”
“当然是吞并啊。”俞墨卿拍拍手,“让他们的子民臣服,归到你旗下,融入李朝啊,就跟木灵和阿九的道理一样。”
“哦。”李琼转过头去,眸色淡然观战,嘟囔道,“你都说了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国,有什么用。”
俞墨卿抽抽嘴角,权当没听到。
下面打得不可开交,阿九掌中结气,窜出一簇玫红色的火焰,往木灵身上按去,那火原先只有黄豆大小,却在遇到木灵那一刹那化作熊熊燃烧的大火,整个别院被映得宛如白昼。
“他为什么要打一会再烧直接烧岂不更快?”李琼疑道。
“......大概是当了一阵子柴刀,养成习惯了。”俞墨卿打着哈哈,“你看,先砍后劈再烧,不就是固定流程嘛。”
木灵倒在地上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剧痛之下却没发出嘶吼,只是安静的任凭火舌将她全部吞没,阿九朝假山方向走来,弯腰抱拳,俞墨卿朝他点点头,阿九又化作一道灵光闪入俞墨卿腰间的竹寮。
她回头看李琼,他坐在一旁,眸子被火光映得晶亮,看不出在想什么,地上是一截粗木,面上已烧的焦黑皲裂。
“啪。”地一声,那粗木裂开,滚出了一截短木,虽已焦黑,还能看到上面残存的油彩,丹唇向上勾起,似乎在笑。
“她死了?”李琼沉默半晌,突然道,声音闷闷的。
“死了。”俞墨卿也闷闷道,她记起了焚心记的结局。
木灵获人族之血以养,月下吟,众人皆惶惶不可终,因齐人未归,以刀刺之,无果,终以火焚之,木携灵具毁,遂得安宁。
这是齐家做出的第一只木偶的下场,人就是这样一种贪得无厌的生物,见不到想要,见到了疑神疑鬼,生怕别人害了他。
姬彦雪死了,死的很彻底,她从开始便等着这一刻,也许是自责够了,也许是活够了,也许是把李琼养大了,反正是她不想在世上呆下去。
李琼又陷入了沉默,仔细想来,他才是最不知身处何处的那个,是一个害其父母的罪人偏又是将他一手养大的义母。
俞墨卿跳下假山,伸手拿起那只焦黑的木雕,却愣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错了,那木人面无表情地躺着,异样感却越来越重。
情理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姬彦雪并未作出什么陷害柳氏的事情,她说是那个人帮她除掉了柳后,好让她独揽圣宠,这说明姬家那人仅凭一己之力就推翻了柳家,姬彦雪于他而言并无用处。
那他除非是脑子被瘴气喷了才会费尽周折去干盗皇陵,找偶人这种事情。
再加上她适才问她为何要杀圣陵卫时,她却说她没有,除非发狂失控,否则杀圣陵卫实属多此一举,也不用等到守陵三年再大开杀戒。
“阿卿!”廊外有人冲进来,俞墨卿转过去,方才不知去哪儿的君迟意正冲进来,身后跟着长身玉立的季庭雁。
一向风淡云清的人,看到她手中偶人,却怔了一怔,然后转过头去,不动声色地看向仍在假山石上发呆的李琼。
“你去哪儿了?”俞墨卿道,“方才我喊了许久都不见人。”
“西山有异。”君迟意沉着脸,“吹着埙,黑衣,动作迅疾如风,我没有抓到。”
“恐怕就是控制姬彦雪......”
“姬太妃乃鬼魅作祟,杀圣陵守卫三十七人,又失控作乱,妄图弑君,念其肉身已灭,葬了吧。”
俞墨卿向前一步,将偶人递给君迟意,话还未说完,便被身后的李琼打断,听不出悲伤,反倒极其淡然,像在宣判着一个与他无关之人的死活。
不痛不痒,有些他爹的气魄。
李琼说完便冲了出去,俞墨卿心道这事还没结束,想再追问几句,却被季庭雁拦下,他伸手接过那只焦黑的偶人,声音如一行清流。
“这样就够了,再查下去,难过的只是皇上。”
俞墨卿不语,她突然有些理解季庭雁的心思,以他仙随的身份,说不定比她更早摸清姬彦雪的底细,能无声无息进入圣陵的敬室设阵困住姬彦雪恐怕也是他。
而他至始至终不动手的原因,也是为了他一心护持的李朝皇帝。
想不到,今天她被李琼拖了过来,不小心挖出了真相,虽然这真相中还有很多很多的疑点。
“与其挖出因果,倒不如就这样,将姬太妃归做十恶不赦之人,或许,皇上心里会不那么难过。”季庭雁似乎是发出了一声轻叹,将偶人自她手中拿出,“还请俞姑娘成全。”
闲庭寂寂,晓月清风,只可惜风情几许,却无人赏,只有三人一偶默然而立。
半晌,俞墨卿才道,“季相是不是有些事需要告诉我一下?”
算完了那头的账,还剩下这头的。
季庭雁看着地下焦黑的一团,“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关于这次作祟事件的。”俞墨卿道,“既然皇上不能知道,我与皇家并无瓜葛,了解一下业务的内幕,也无妨吧?”
季庭雁不语,半晌垂了眼睛,眉峰凛起,“知无不言。”
“那好。”俞墨卿绕到他身前,“我问你答好了,陵村那只怪物是不是你放的?”
“不是。”季庭雁扭头看她,“这附近地象奇骏,最近怨气又重,引来什么都不奇怪。”
“好,第二个问题。”俞墨卿摆摆手,“那帮孩子真是狐祟掳走的?”
“是。”季庭雁道,“后山狐祟洞已封,狐祟已绞杀,尸体烧了。”
“好,我暂且信你。”俞墨卿干笑两声,看向他手中攥紧的木雕残骸,“你即身为妖仙,理当知道常人所不知......比如。”
“你知不知道姬家有些什么人?”
季庭雁仍然平静,“河内姬氏家族庞大,支系甚多,我如何能知晓。”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俞墨卿缓缓道,“屋中阵法是你画的吧,她今日出现在陵村,肯定有人破阵,你就不觉得奇怪?”
“奇怪?”季庭雁面露古怪之色,“她是太妃,不乏伺候的人,以前也曾有过这种事情发生,偶然的意外罢了。”
“......”俞墨卿垂下头,又道,“恕我直言,那龙脉逆态之事,可比姬太妃事态严重多了你准备如何?如果我想的不错,干出这种事的和把木灵送进宫的即使不是一个人,也脱不了干系。”
“这件事我一定会查到底。”季庭雁淡淡道。
俞墨卿点点头,竟找不出什么问题了,季庭雁此人说话滴水不漏,实在是探不出什么,若说今日破阵并非巧合,是不是他确实知道些什么,她也不知道。现如今全部被归结成了一句“偶然的意外”,似乎也合情合理。
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比白墙还白,俞墨卿扁扁嘴,突然眼前一亮,她似乎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毕竟胸口那里还藏着一块布片,逆龙脉和偷青衣的如果是一个人,他必然找过齐家后人解咒。
“迟意,和我一起找找我丢掉的那颗凝魂珠,然后回去。”劝通了自己,她也愉悦了不少,这皇家爱恨情仇,本与她无瓜葛,她现下起的兴致在于到底是谁,能把她从棺盖上震下来。
还有为何那位姬家高人偏偏要冒如此风险多此一举。
“凝魂珠怎么会掉?”另外两人狐疑。
俞墨卿这才觉得自己差点把暴打小皇帝的事儿说漏嘴,忙装作无所谓道,“姬太妃暴走的时候我不小心掉的,大概就在草丛里。”
“哦。”君迟意应了一声,也没怀疑,便弯腰去找。
俞墨卿虽然并不是很在意区区一颗凝魂珠,可要结一颗也不甚容易,浪费乃天罪。
院中无灯,凝魂珠通体泛冰蓝之光,理应很容易找到,三人晃了一圈,脸色都很不好看,莫说凝魂珠,连棵圆的东西都没见着。
“俞姑娘,你的凝魂珠真的是掉了?”季庭雁疑道。
“是我不小心打到了李琼。”俞墨卿此时也顾不得装了,事情似乎有些往不可预测的方向走去,她道,“季相,李琼,他真的是人?”
此话一出,季庭雁顿了一顿,肯定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