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林稍落,惊雷劈天而过,刹那的一亮,映着颜朔苍白的面颊,水眸雨雾,笑容妖冶。
铛铛一声急促的金属鸣啸,一根冷箭切碎了风,划开了雨,直冲冲射向韩将的后背。
韩将闷叫了一声,一丝血腥味掺杂着凛冽的雨在湿润的空气中蔓延。
韩将将嘴角的血痕抹掉,看着颜朔。
颜朔松开了他,泛泛的笑着,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你来时可曾想过,你会死在我手上?”
“若我死了,你还会记恨我吗?”雨水敲打着韩将冰凉的唇,淋湿了他柔软的黑发。
“被我记恨一辈子,”颜朔笑得人面桃花,“难道不好么?”
韩将垂了垂眸,怡然散漫的他,站在天地雨帘之间,头一次竟显得落寞和寂寥。
颜朔从树上取下了蛇皮袋子,拿出了火折子,点燃了整个袋子。
韩将的周围,一瞬的璀璨亮如花火,烟火银光四射,在雨中线状蔓延,点燃了火芯子,轰隆一声,四周飞沙走石,树枝乱颤,却没有想象中惊天动地的爆炸。
刹那火树银花后,黑夜雨冷,韩将依旧站在他对面,朝他勾勾手指,俊美的面庞笑得嚣张。
颜朔有些颓然的坐在地上,雨水沿着他蓬乱的头发洗下了一道道泥污。
韩将捡起地上湿了的火药包,又擦亮了一根火把,笑眯眯的站在半米处看着他。
“你的后招呢?按照你缜密的风格,最后应是你的丐帮兄弟冲上来将我绞杀不是吗?”
“为什么?”刚刚被乱走的飞石砸中,鲜血缓缓从颜朔的额头上流淌了下来,他有些不可置信,明明一切都是进展的那么顺利,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什么为什么?”韩将笑得彬彬有礼,“颜少庄主是在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招招致命的陷阱,为何我至今都没死?”
“你对箭动过手脚?”颜朔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拽住韩将,伸手摸他背后的箭。
箭翎从铠甲上拔下来,果然被削断了箭头。
他俩离得很近,颜朔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颜朔弯月牙般的眸子清明地注视着韩将,他的脸上还是那死猪皮一样厚的奸笑。
“你没有中箭,为什么要逼伤自己?”
韩将双手扶住他,一双狐狸眼越发得意,“若不这样,你费劲周折,却不能伤我分毫,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你什么时候对箭翎和火药动的手脚?”
韩将拿出手帕,擦拭他头上的血迹,“你估错了一件事,沈陶和柴沟虽然没有来,可是楼拜来了,他来了,就代表着最精锐的子狐灯铁骑也来了。我负责吸引你的注意力,他来破坏掉你布置的所有陷阱,折断了箭头,撤掉了大部分的火药。当然还有一些他没发现的,比如你和你的丐帮兄弟引发的飞镖阵。”
颜朔讥笑,“我以为你永远都与他合不来。”
“是合不来,”韩将促狭这眼睛诡谲的笑,“所以我才叫他来做苦力。”
“可是你掌管追查破案,他掌管禁军守卫,一旦他出现,这就不再属于你的管辖,你为什么会这么做?抓住我最起码可以让你从此位居他上,我不信这么大的功劳你愿意拱手相送。”
韩将低头看他,一双眸子漆黑而认真,“用抓你换来的荣耀,我宁可不要。”
颜朔愣了那么一瞬,旋即看到了韩将勾在嘴边的窃笑,“相识这么久,你擦屁股用哪只手我还不了解么?你既然敢来,必然有了万全之策,对你,我一个人应付不来。若真贪恋那点名利,恐怕今晚我就死在这了。”!
颜朔浅浅一笑,眉目清爽,仿佛当时明媚少年,“那你可知,你根本抓不走我?即使楼拜带来了一个队的禁灯卫,也打不过弟子遍天下的丐帮。你信不信,你们甚至走不出这座御剑山。”
他打了个响指,火光摇曳中,他弯笑的眸子总是天真和风情夹杂,笑容流转。
韩将只觉背后呼啸,劈头后脑勺受了重重一击。
银线缓缓垂落,混在雨丝中发着微光。
待韩将从眼冒金星中恢复过来,颜朔已经放倒了墓碑,纵身跳了进去。
眼见颜朔消失在跟前,韩将也不急,将地上砸中自己的酒瓶捡起来,端详半晌,居然满含深意地笑了。
他晃着酒瓶,瞅着下面的坑,声音悠悠,“颜少庄主,你尚年纪轻轻,为何这么急着同你父亲陪葬?”
颜朔不答话,只是凭着记忆在密道中飞速的奔跑,御剑坊山底的密道错综复杂,韩将一时半会只能在里面打转。
还没跑几步,他嘭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身穿铠甲,撞得颜朔头疼。
“叔白。”
颜朔,字叔白。
不让人省心的老爹给他起了个占人便宜的表字,听起来像是‘叔伯’,没一个同僚人愿意同他以字相称。
只有楼拜,天生文质彬彬的模样,全身泛着书生气的谦谦君子,用那将人柔化的嗓音,轻轻的叫着他,叔白。
虽然颜朔每一次都想回一句,哎,乖侄子。
颜朔抬头看他,神情复杂。
楼拜没有多说,拽着他往回走。
楼拜是子狐灯中武功最高的人,颜朔不多不少,刚好排个垫底。
所以他不挣扎也不反抗,收尽所有在韩将面前的乖张,跟在这人身后。
因为这是楼拜,是他们子狐灯的老大。
如果最后连他都要抓他,那他便真的是走投无路,再无生机了。
又重新回到了墓碑下的那个密道入口,头顶上火把点点,雨水荧光飘洒。
楼拜走近,颜朔抬起头来看他。
他像回忆中那般笑意温柔,如同兄弟一样温暖地抱住了他。旋即,他踩着石壁悬空而起,从地面上冒出了头。
韩将依然蹲在坑旁,见到两人,悠扬的痞子腔调格外欠扁,“楼上将,两个萝卜挤一个坑好玩吗?”
楼拜先慢慢地将颜朔托了上来,自己轻轻一跃,落地站到一边。
韩将撑伞雨中独立,银色盔甲在雨帘敲打中荧光微闪,“难道自始至终,你都没有认真地去想一下既然楼大将军来都来了,他会在哪个地方守着你呢?”
雨水顺着颜朔脸颊流淌,滑下几行泥痕,他长长的睫毛在雨中微微颤抖,“御剑坊的密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落戡帝要我主持颜氏陵墓的修葺,几个月我都在这里监工,你说这片山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更何况你在你老爹的墓下挖了个通道,我难道察觉不出来?”
颜朔凉薄的笑了,“你料定我最终会逃,于是便让楼拜候在那里了。”
“不,”韩将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料定你会逃,于是命全部的子狐灯兵马都守在密道的各个分岔路口,楼拜捉到你,那是他的运气。”
颜朔死死的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宛若四月芳菲尽逝,“你就这么想要置我于死地?”
他看着他,突然间想起了以前的那些年少岁月流光。
夏夜月如勾,两人槐柳下相约楼东,湖面画舫游,长街灯笼红,以水兑酒喝醉花魁,茶楼听书做俗对写雅诗,笑谈古今,洒脱风流。
可只是一年光景,终不过一场浮世悲欢冷暖,再见时,已不知几人淡漠几人愁。
韩将脸上的笑不变,依然潇潇洒洒地站在雨中,没有说话。
颜朔的眼眸深处,彻底的失了最后的一丝光。
韩将转过头去,不再看颜朔,他问楼拜,“楼上将,你的手下可有抓到一些类似的乞丐同伙?”
“没有。”楼拜微微笑着去看颜朔,淡淡地回复着。
周围埋伏的子狐灯卫开始聚拢在他们老大的身边,火把在雨中荧光幽然。
韩将有些诧异,“他居然没有在密道安排同伙潜伏接应?”
“没有。”子狐灯的低品灯卫给楼拜撑上了伞,楼拜垂了垂头,笑着表达谢意。
韩将继续追问,“那刚刚周围射飞镖的那些人呢?”
雨水点在白色的伞上,烟雨朦胧,韩将觉得楼拜在笑着看他,笑容让他极为不舒服。他还是那温柔如水的样子,柔润的声音,“也都没有呢。”
韩将僵着脖子愣了半晌,继而一个人在那里笑得哈哈乱颤。
“颜朔,你骗我。那些丐帮兄弟都是你编出来的,自始至终,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颜朔嫣然一笑,笑容带刺,眼神悲凄,“韩大人年纪也不小了,编出来骗孩子的故事,你还信的这么真。”
韩将只是看着他恍若年少的明媚神情,敛着不说话,却敛不住自己望着他的笑容逐渐幽远而感伤。
他还是这个样子,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可记忆中,他是金蟒白袍众人拥的公子哥,锦衣玉食,坐吃山空,虽然说着一嘴混话,数着他在子狐灯里武功最差,可总是促狭着无所畏惧的眼神,笑得一脸直接和纯粹。
子狐灯已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数百火把在雨中挣扎,嗞嗞冒烟,火药味,汗臭味、泥土青草、槐花落叶,纷乱了整个雨夜。
可就是没有人敢动他。
他转头看向楼拜。
楼拜还是记忆中那个儒雅的模样,精致的眉眼,温润的脸,玉冠玳瑁,银盔甲黑衣。他声音轻柔如拂柳,仿佛在朝晖花灿的山谷沐着六月的阳光朝着他温柔的笑。
他就那么笑着看他,颜朔整个人一个激灵,魔障一般,此刻眼中仿佛只有一个楼拜,他浅浅地笑道,“老大,一年不见,甚为想念,你要来御剑坊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楼拜白瓷般的面孔看着他,手指抚上他的脸颊,“叔白,你瘦了。”
“不打紧,不打紧。”颜朔从他手下拿里接过了伞,遮在两人头上,伸手向一侧,邀约前行,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财大气粗有第一山庄撑腰的公子哥。“老大还是第一次来我家吧?不用客气,来随便逛逛。”
环顾一下四周,焦黑的黄土和遍地的坟墓。
颜朔尴尬笑笑,“实在对不住,庄子都烧了也没啥好看的了,不然来吃点东西?”
他忙不迭的将楼拜领到墓前,“天冷了喝点酒还是不错的,你看这是溪南最出名的槐花酿,老爹那么喜欢你,我觉得他一定不会介意我们喝他点东西的。”
“你再怎么拖延时间,都没用的。”韩将倚着树干,看着颜朔耍宝,冷言冷笑。
“我没拖延,我是在讨好老大,看他能否看在旧交情上放我一马。”颜朔飞他一个白眼。
“那你为何不来讨好我?我比这个虚伪的玉面菩萨可好说话很多。”
颜朔不搭理他,只是可怜兮兮地问楼拜,“老大一定要抓走我吗?咱们一起把这只骚狐狸埋了,有你撑腰,便没人敢抓我。”
楼拜的眼神带着不忍,他看向颜朔,那双如云般柔美的眸子微动,轻声道,“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颜朔那憔悴的小脸楚楚可怜,他嘴唇颤了颤,委屈地撅着嘴,“那好吧,本来家徒四壁没有什么见面礼可以送,现在好了,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就行了。”
他又拍拍自己的脸颊,低头扫视自己一圈,疑惑道:“你说我这样子还行吧,落戡帝不会认不出我来吧?”
“……”
韩将一个没站稳,树干也跟着晃,树叶上的雨滴纷纷掉落,淋得他一身狼狈。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颜朔在这里一个劲天真卖力的耍着宝了。
“颜叔白,啰嗦完了没?”他拂去肩上枯叶,“赶紧拜祭一下咱们好上路,不然耽误了你的问斩,可就错失投胎的良机了。”
颜朔即使冷笑时,眸子也弯着,明亮好看,“这里是你设的圈套,又不是我们颜氏真正的陵墓,我拜祭有何用?”
“真是替你惋惜……”韩将咋舌,摇摇头,“圈套是真,陵墓也是真,你弄断了颜庄主的坟头,估计你爹地下有知,也得气得骂娘吧。”
“你……”颜朔颤抖着手指着他,饶是他再怎么故装镇定,也忍不住想把眼前这厮给剁了喂狗。
韩将朝他笑笑,握住了他的手,突然一把拽到了身前,膝盖抬高,朝他腹部狠狠一击,以手做刀,重重砍在他的脖颈上。
“叔白,”韩将眯起狭长的眼望身前的他笑,“若有缘,来世再做一对狐朋狗友,你喝酒来,我吃肉。”
“你在做什么?”眼睁睁望着韩将怀中的颜朔翻了白眼,一向沉稳的楼拜失了声。
雨水将众人手中的火把滋得作响,泥土草露,青烟袅袅,檀香阵阵,混杂着泔水气味,浮空飘过。
韩将低头看着怀中人,不说话。
“你明明是要救他,却又为何对他这么狠心?”
韩将抬头看他,冷面狐狸样,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再狠的心也是人逼的。”
风过树梢,雨水滑落,寒夜人心凉。
湿雨打的楼拜的盔甲鞘咔咔作响,配着他柔得如雨水敲打的声音,“若是因为当初他拒绝了你的求亲,又将你关入过牢中,你觉得受了羞辱,要如此报复,未免也太过狭隘狠毒。”
韩将勾了勾嘴角,将颜朔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冰冷无赖的看着楼拜,“我就是这么说不得、得罪不得,你又能奈我何?”
楼拜的弯眉微皱,“你一定要如此和他怄气?分明连丝冷风吹乱他的发梢你都忍不了,在他面前你偏要装得跟个恶人一样,你这又是何苦?”
“楼上将,有些话,心里明也就罢了,说出来对谁都不好,要知道,我这人不仅狭隘狠毒,还就喜欢寸步不饶,小肚鸡肠。”韩将敛起了笑,微狭的眸子变得凌厉,“况且,你跟步陵枫整得那些破事就磊落?你跟他一起就真真待对方如明镜?你本来,就没什么资格说我。”
他没再搭理他,撑着湘宗竹伞,扛着颜朔走的头也不回。
子狐灯兵卫自动闪出了一条道路,山路漆黑泥泞,韩将火把插腰间,长发飘散,浓浓雨雾,袅袅青烟,湿风扑面。
他看着山下封城长街红灯笼,点点烛光,雨中闪烁,仿佛当年两人初见。
一人笑容淡淡,人面桃花,一人折扇轻摇,心猿意马。六月夜风熏人醉,凭栏吹发,坐孤舟,湖中钓,共赏这江山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