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庭皇城,楼拜之妻溘然长逝,楼拜哀毁骨立,一病不起,遂在府上守灵长祭。
子狐灯总司,没了首领坐镇,没了大小案件,一副夏日渐消,风清云淡,帘卷人闲的好光景。
“陶子,该你出牌了,看哪呢?”
沈陶眼神斜向窗外,“那个黑面神要待多久?”
“管他呢,出牌出牌。”柴沟嘴里叼着窗边野草芯,抖着腿看着自己的一手好牌。
“双板凳。”沈陶将牌推出。
“双天。”柴沟撂下牌,贱笑着朝自己搂碎银子,“我赢了,拿钱拿钱。”
“不玩了,”沈陶拈起桌上绿豆糕,打开公子哥专用的玉骨折扇,悠闲的扇两下,“再输就没钱去华歆阁了。”
柴沟手气顺,正在兴头上,重新打乱骰子,“没事没事,玩完我请你去。”
“我有点担心他。”沈陶叹口气,拿嘴努努窗外,“你说一根树枝哪能经得起他这么坐,早晚得有一天得咔嚓栽下跟头来。”
“你有病啊,”柴沟起身,拿骨牌敲他脑袋,“半年前还气得不跟他说话,现在你瞎担心个什么劲。”
沈陶摸摸自己脑袋,圆润的脸蛋撅了撅,“这不从来没见他这么吓人过不是,以前习惯了他每天在总司摆着臭脸发着暴脾气,如今见他也不去给落戡帝拍马屁了,也不去华歆阁鬼混风骚了,短短一年从左将军一跌再跌到了个中郎将,真是不免同情心有些泛滥。”
“你同情他?”柴沟冲他吹鼻子瞪眼,“当年就属阿朔同他关系好,可他抓阿朔时那叫一个绝情,三两天就把人给处斩了,子狐灯还从来都没那么效率过呢你同情他,这几天在司里闲出病来了吧。”
“不是……你注意过没,”沈陶突然低了声音低了头,神秘兮兮道,“以前的时候,他看颜朔的眼神就不对,他那么着对颜朔指不定他心里有多难受呢。”
柴沟啧啧两声,一脸不屑,“什么眼神不对,你看人才眼神不对呢。”他伸着两根手指头比划,“那色眯眯的贼眼,上三路下三路的放光,美女都能让你看绿了。”
“这种事我最懂了,”沈陶冲他挑挑眉“他看阿朔的眼神,那叫一个深邃哀怨。”
“得了吧,他那双眯眯眼,里面全是狠光,恨不得把谁都除之而后快。”
韩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阳光洒在树叶的缝隙里,忽闪忽闪,浮云飘,清风起,吹着他垂下的衣带。
他一个松手,手里的酒瓶吧唧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劣质的刺鼻酒味开始四溢。
他晃了个神,想起自己还挂在树上。老老实实地倚着树干,双手环着胸,继续闭目养神。
片刻,他又睁开了眼。
是,他想起来了。他刚刚又梦到那个混账小子了。
梦里他找他找了一年,终于在颜御的墓前看到了他,他倚着墓碑低着头,狂风吹得树叶乱飞,暴雨倾盆打在他的身上,泛着微微荧光,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雨珠,一颤一颤,睡得安宁,仿佛死去。
他一眼就认出了他,即使他像个活脱脱的乞丐,可他就是看到了他,认出了他。
他对他说,“你******怎么又睡这个破地方,知不知道一年前就在这里把你捉了怎么还不长记性。”
他推了他一把,颜朔突然倒了下去,扑通一声,整个人都泡在泥潭里,前所未有的死寂。
他的手还停在那里,手掌中那冰凉僵硬的感觉,那是来自死人的冰冷和阴森。
然后他就被吓醒了,阳光明晃晃的刺眼。
喝了酒的缘故,背上全是汗。
真是他妈吓死他了。
他在颜朔面前从来不说脏话的,即使他耍无赖即使他故意欺负他,可他总还记得要保持着那份谦谦公子的虚伪,因为他觉得颜朔就喜欢那样的。
像楼拜那样,眉眼温柔的跟个女人,永远都是一袭白衣温润如玉,浑身散发着彬彬有礼的酸臭味道。
可他做不来,他每每见到颜朔,都想要风骚给他看。
然而颜朔并不领情。
韩将的眼睛缓缓睁开,睫毛上洒着金色的阳光。
所以还好只是个梦。
不然真的要吓坏他了。
一年前他设了个套,终于把他给套住。那时他还真他妈天真的以为那样就能套牢了。即使颜朔还恨着他怨着他不愿搭理他不愿相信他都没有关系,只要他陪在他身边,一切总可以慢慢来,事情总能一点点变好。
可颜朔那小子,冷着脸寒着声,冰着那一双好看的眸子,说了几句话把他堵得半天没上来气之后,真的就再也没了下落。
一个堂堂的子狐灯左将军,十年潜逃的罪犯都能让他给逮回网里来,可他偏偏找不到他曾经的那个小下属。
只能说颜朔的反追缉本领真他妈是学到家了。
一阵凉风再次吹过,韩将衣襟微敞,又刚睡醒,连打几个喷嚏。
转头看看树下,能看到远处柴沟和沈陶在打牌九,吃着公家粮玩乐惬意不干实事的两个小混蛋。
他忘了他自己便是因为混喝等死不服从楼拜安排不干活被降职降了好几级。
他浑浑噩噩地跳下树,两只修长的手指一勾,拎着酒瓶,长发未系,凉风吹拂着他的柔顺青丝,衣襟松垮,一副吊儿郎当要出去撒酒疯的模样。
一粒石子砸在步陵枫身上,弹到地上,滚了几下,和其他石子躺在了一块。
步陵枫抬起头看着楼拜那白皙的脖颈,嘴唇下凑,终于还是忍住,坐起身来,一五一十地将楼拜的衣领上的扣子一个个重新系严实,随手拿了件长袍披上,黑着脸眼眸如寒刀,“你怎么进来的。”
韩将的腿勾着窗帏上的丧事白绫,倒挂着看里面,瀑布般的黑色长发垂下,将屋外阳光挡了个结实。
“皇子你怎么这么饥渴,大白天的就把人往床上扑。”
步陵枫阴着脸不看他,冷着声问,“闲云呢?野鹤呢?把窗户上那个吊死鬼给我扔湖里去。”
“他俩守着府门也累了,我让他们俩跟长廊里的柱子一块睡午觉呢,搁那多凉快。”
“府里其他的侍卫呢?堂堂一个上将军府岂是一个外人随便能进的?还想不想在这混了?”
“十四,是你把他们打发着去守灵的,谁又敢失职?”楼拜缓缓起身,一只手放在步陵枫的肩膀上,他的发绳也散开了,长发柔顺的散落在肩上,勾勒着他姣好的面容。
不得不说楼拜的确是一个美人胚子,面如清风眸若辰,两唇淡淡如樱宿雨,肤白柔美宛若玉璞。要不是韩将意志力够坚定,这么个美人柔声细语的冲他笑笑,那魂早就被勾了阴曹地府里去了。
夏末的风夹凉风许许,吹进韩将嘴里好几根头发,他呸呸两声,失了真气,咣当一声掉了下来。他扶墙起来,倚着轩窗,风吹得他头发往里飞。
他还是那副欠扁腔调,眼角低垂的不爽神情,“十四皇子,楼夫人尸骨才寒了几天你就在这里鬼混,睡觉的时候不觉得后背阴森么?”
步陵枫同样没声好气,“我巴不得她来找我呢,我也好问问她对楼拜做了些什么好事。”
“十四。”楼拜制止了他的冷语,走下床,光着脚一袭白衣,干净儒雅,头一次面无表情地沏茶倒水,递给阴影中的韩将。
韩将不接,“颜朔他在哪里?”
步陵枫说话还是那般不紧不慢,不冷不热,“你可知,人有两大罪行不可恕。”
“我知道,”韩将促狭着眸子,满含深意地看着楼拜,笑道,“一是扰人于春宵如意时,二是求人在茅房如厕时。”
楼拜坐在桌旁,一手撑额,一脸倦容,白衣胜雪,长发及腰,衬着一个柔弱美人。
步陵枫的胸前红绳坠着一块黑色玉石,发丝滑落在紧致精炼的胸膛上,他整个人显得晦暗狠戾,“一是杀人全家,二是端人祖坟。你两样都对颜朔做绝了,你让他如何再乐意见你?”
韩将没几句话就去招惹楼拜,步陵枫显然不会饶过他。
韩将身上带着酒气,目光直视,“你明知道我是被逼的……”
步陵枫凛冽的笑了,“你于我解释无用,我侄儿他不信你,更不想见你。你还是趁早换个人去欺负吧。”
一半的阳光洒在韩将的身上,他整个人却笼罩在阴影里,他良久都没有说话。
“十四,别欺负他了,颜朔不是前几天传来信了吗?”楼拜缓了缓心情,脸上终于挂上了那温润如玉的笑。
韩将直直地看着楼拜,两人对视间,楼拜仿佛看到了他眸子中那一闪而过的脆弱。
“那么,”韩将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他问道,“他在哪里?”
“我哪里晓得,”步陵枫拾起床上折扇,半侧着身子悠哉的扇着,声音冷淡,“些许被我扔到哪个旮旯里了吧。”
看着怒目而视的韩将,步陵枫冷笑了一声,慢悠悠道:“我是说信笺,应该是在墙角那桌上。”
“给你。”楼拜站起来从桌上柜子里拿出了竹筒,递给他,“里面颜朔留了一句字谜,估计谜底便是他现在在的地方,你若猜的出来,便去找他吧。”
韩将将信笺从竹筒中取出来,漠然地看了楼拜一眼,他从来都不喜欢这个笑如春风颜如玉的家伙,尤其是他还和颜朔的关系那么好。
纸上寥寥几笔,清秀隽永,是颜朔的笔迹。他说近来安好,只是御剑坊的案子迟迟没有进展,另附赠了一句,“楼拜兄弟若想见,我便就在岳阳楼。”
“岳阳楼?”韩将低问了一声。
午后的清风吹动着低掩的帘,步陵枫道,“是啊,岳阳楼当年位于苍黎古墟的岳阳城中,现今在昭歇境内,看来颜朔侄儿跑得有些远,如今落戡昭歇边境冲突不断,你若真想去找他,还得小心为妙。”
“十四皇子,”韩将将信笺小心翼翼地叠好,抬头看他,“你何时也喜欢跟颜朔一样言不由衷地瞎扯了?”
步陵枫的嘴角勾起来,那双桃花眸子泛着冷光,“颜朔已经厌你至此,你居然还能痴着那心去找他。”
“这不叫痴心,”韩将越过窗台,轻盈落地,顺手合上了轩窗,“明知不可能而为之,这叫做妄想。”
晌午的流光被遮在了外面,只闻夏末凄切渐弱的蝉鸣。
“你说,他能找到颜朔吗?”白衣的楼拜显得尤为单薄,阳光或明或暗地投下来,让步陵枫觉得他离自己是那么的触不可及。
步陵枫踏上木屐,披着外套坐在他身旁,对他笑笑,“他眼巴巴找了一年,要是给他提示到这份上他都找不到,那下次总司例聚的时候,我就把他踹成末级捕灯手。”
楼拜轻柔的声音发着闷,“我总觉得,颜朔留下这句话,其实就是为了给他看的。”
“当然,”步陵枫大大方方地将楼拜搂过来,低头,轻轻地吻着他的颈窝,“御剑坊一案的追查,他已经陷入死角,如今能帮他的也只有韩将了。颜朔不傻,就算他不待见他,但是能利用的人,他还是会用得干干净净,不剩一毫的。”
“可是我真的很担心阿朔,”楼拜微微地仰着头,睫毛颤抖,声音细柔,“他被八皇子一步步圈进了死胡同,等到收网之时,他会不会逃不掉?”
步陵枫慢慢解开了楼拜的衣领,纤细的手捧着他的脸颊,那双眸子笑起来,敛尽所有阴霾和戾气,“所以我不是把他最得力的救兵给送过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