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浩土,渺渺乎而不知其边际,中原自古富庶,南方多猛兽毒虫。合江城,南方的一个小城,虽不及千里之外中原大地繁华,但处于泯江、泠水两江相会之处,往来商贾、渔民不少,是以相较于南方其他不毛之地,却又是天壤之别了。
城南苏家,宅第筑于泯江之畔,白墙青瓦,绿柳掩映。
“老五,站住!”院中一个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手拿折扇,带着五六个家丁喝住一个身穿麻衣的少年。少年约莫十岁光景,身着一件极不称身的宽大麻衣,已被汗水完全湿透,肩膀处缝了两个补丁,袖口也被洗得发白,脚上的草鞋已破了一个洞,露出了大脚趾。头发稍显凌乱,面容清瘦,身材单薄,正挑着一担水。听到有人叫他,便将水桶放下,用手捏了捏肩膀,垂手站在路旁,望向后方的少年,问道:“四哥,什么事啊?”
另一少年并未言语,径直走了过来,来到挑水少年旁边,打量了一番,皱了皱眉,咂了咂嘴,指着一旁的水桶道:“这就是你挑的水吗?大伙儿看看,就这么一丁点儿!家里的饭不是白吃的!就算拿去喂狗,它还知道叫两声!”
“四哥,我知道。但是我实在是挑不起整桶水……”
那少年不待他说完便提起折扇,一边猛敲挑水少年的头,一边骂道:“挑不起!就知道偷懒!让你偷懒!让你偷懒!”挑水少年头稍微偏了偏,却仍旧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任由被打。
“怎么回事?”一个声音传来。那少年住了手,向一旁望去,却是一个肥胖的少年,手上拿着一个小布袋,不断地从中拿出炒熟的豆子来吃。折扇少年脸上露出喜色,道:“三哥,你怎么来了?这小杂种偷懒不肯干活儿,我正教训呢!”
肥胖青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挑水少年,摇了摇头道:“我说四弟啊,你怎么能这样?毕竟慕风也是自家兄弟,要是有外人看到了会怎么说咱们苏家?”
折扇少年看着他,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叫苏慕风的挑水少年也是一脸不解。
肥胖青年拍了拍苏慕风的肩膀,说道:“没事。老五,去挑水吧。”
苏慕风一脸感激地向肥胖青年点了点头,将扁担跨到肩膀上,正准备起身。“等等!”肥胖青年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老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四哥说得不错,你这样挑半桶水的确是说不过去,这样吧!”他蹲下身子费力地从花丛中搬了一块大石头,扔进水桶中。
“好了!刚好满满一桶水,这下就不会有人说你只挑了半桶水了。不用谢我了,哈哈哈哈!老四,还不快帮五弟把那只桶也装满了!”
“好勒!”折扇少年方一改不解之色,眉开眼笑地从花丛中搬出一块石头,扔进另一只水桶中。
苏慕风挑着半担水本就吃力,而石头又比水要重,任他十岁的少年如何能挑得动?苏慕风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怎么?还不走?是不是要四哥我把担子放在你肩上才肯走?”折扇少年不耐烦地骂了一句。
苏慕风长叹了一口气,将扁担放在肩上,努力想要站直身子,却终究因气力不足而不得。他将扁担换了一个肩膀,咬了咬牙,使出浑身力气,终于将桶挑了起来,他艰难地迈着步子,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
肥胖青年见苏慕风挑起了水桶,脸上大为不悦,随机眼珠一转,冷笑一声,将手中的豆子向苏慕风脚下撒去,苏慕风躲避不及,踩在豆子上,脚下打滑,一个趔跷,直接重重地摔在地上,从桶中溅出的水浸湿了苏慕风全身,水桶也就势砸在旁边折扇少年的脚上。
折扇少年跳将起来,痛得直叫唤。旁边几个家丁更是手忙脚乱,又是搬水桶又是给折扇少年揉脚,又是对苏慕风大声叫骂。
“啊!蠢材!不要碰!哎呦哎呦……”他顾不得脚痛,用折扇狠狠地在揉脚家丁头上敲了几下。
“好你个小杂种!反了你了!竟敢砸你老子我!给我打!狠狠地打!往死里打!!”折扇少年痛得呲牙咧嘴,却依旧指着苏慕风叫骂不断。
几个家丁一哄而上对苏慕风便是拳脚相加,夹杂着周围的怒骂声。
“让你砸!”
“让你偷懒!”
“打死他!打死这个杂种!”
拳头如石块般砸在苏慕风的身上,他趴在地上,咬紧牙关,拳头不由自主地握起来,攥的紧紧的,甚至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但却哼也没哼一声。
肥胖青年现在一旁,抱着手臂,脸上露出笑容,一副与己无关看热闹的样子。
“嘴还挺硬!你们这些蠢货,没吃饭哪?在挠痒痒吗!”
一听肥胖青年也发话了,原本尚有些顾忌的家丁齐声叫了一声“是!”便加力向苏慕风身上招呼过去。折扇少年脚痛稍好一些,便立即走过来对着苏慕风的腹部狠狠踢了几脚,口中兀自叫骂不断。苏慕风,蜷缩着身子,护着头,只是拳头却攥得越发紧了些。
“住手!”清脆的喝声传来,一个少女身影从院门处快速闪了过来,砰砰几声,踢在家丁身上,折扇少年也挨了一记,众人捂住挨踢处,叫苦不迭,显然是少女下手不轻。
“是谁竟敢打老子?”折扇少年正待发作,待看清了来人之后不由满脸堆笑,“二姐,原来是你啊,你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后院来呢?不练功吗?”
“我只是练功累了,到花园走走,结果就看到了这些!”少女冷冷说道。
“呵呵,二姐误会了。不是我!都是这些狗奴才,在这里欺负五弟,我也是路过,正打算劝阻,不想二姐你就来了。呵呵。”折扇少年一边说一边向肥胖少年使眼色,肥胖少年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望向天空,似乎这些都与他无关一般。
“哦?是吗?我看你也是踢了几脚吧!”少女显然不相信。
“你想多了,我和四弟只是和他闹着玩罢了。”肥胖少年转过头来对少女道。
“闹着玩?我如果晚来一会儿,只怕都出人命了!”少女哼了一声说道。“还不快给五弟道歉!”
“苏慕雪!别以为仗着有家主护着你,就在这里多管闲事,你自己搞清楚,你只不过和这个杂种一样,是个庶出而已!”肥胖少年显然不惧她,转过来对着折扇少年道:“老四,我们走!”
说罢便拉上折扇少年往外走,走过苏慕风旁边时却忽然停下,在腹部重重地踢了一脚。苏慕风“唔”地闷哼一声,捂住肚子。
“你…”苏慕雪欲待发作,衣角却被苏慕风拉住,苏慕风望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算了”。
苏慕雪看着两个少年远去,咬了咬牙,只得作罢。蹲下身子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苏慕风扶起,到一旁台阶上坐下,从怀中掏出丝巾,为苏慕风拭去嘴角血渍说道:“五弟,以后只要慕雨他们欺负你就来告诉我,二姐一定替你出头!”
苏慕风点了点头道:“谢谢你!二姐。整个苏家只有你和四姨待我和母亲最好!”
“说什么谢谢!我们是姐弟,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不就是庶出吗,未必就比他们嫡出的差了。别人看不起我们,我们可绝不能把自己也看差了!等到半年之后的听雨阁入门弟子比试大会之后,我要让他们知道,苏家没有我是不行的!”苏慕雪一边说,一边望向前院那座最高的正厅,仿佛她说的一切都近在眼前。
苏慕风点了点头,心里却苦笑不已。苏慕雪极有天分,家里各位叔伯长辈都极为看重,就连家中那卷极为神秘的古卷修炼法决都打算传给她。即使没有修炼天分,她的父亲也绝无可能任她受人欺侮,毕竟是自己女儿,被人欺负,自己脸上也不好看。苏慕风却大不一样,据说他的父亲苏越在年轻时亦是天赋极高,以弱冠之年独战城东王家家主,百招不败,震惊全城。之后的六七年,修为更是突飞猛进,甚至引起了天下五大修真巨派之一听雨阁阁主陆问之的注意,更有传言,陆问之本打算收他为自己的入室弟子,要知道在寻常家族之中“听雨阁”三字真是中若千钧,能得到听雨阁的垂青,苏家在合江城中亦是盛极一时!奈何天公不美,苏越在即将动身前往听雨阁的一个月前却忽然失踪,之后音讯全无。苏家好容易可以傍上听雨阁这棵大树,却发生这般事故,自然难以接受。更有甚者,府中多位长者一致断言,这乃是何王两家嫉妒苏家,害怕今后苏家在城中一家独大,于是联手暗中杀害了苏越。合江城中有四大家族,分别是东王、南苏、西云、北何,分布城中四个方位,其实力不分伯仲,但四大家族几乎控制了整个合江城,更因家族利害,时有争斗,若是因嫉妒而暗害苏越,苏家人完全有理由相信,此后几家人也没少为此事而大动干戈,却又苦无证据,也不能讲何王两家怎么样。最后,苏家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听雨阁的人恭恭敬敬地来,满脸失望地离开,自是痛惜不已。
苏越一失踪,却苦了苏慕风母子二人。苏慕风的母亲李氏,本是府中丫鬟,后被苏越纳为小妾,极得苏越宠爱,苏慕风虽为庶出,苏越却极为喜爱,犹如嫡出长子,是以府中诸人对母子二人颇为不满,但碍于苏越在苏家的地位,也不敢造次。谁曾想,苏越却莫名失踪,孤儿寡母便失去了寄托,苏越的正室吴氏乃是苏家逼着苏越娶的,加之自己数年亦无所出,是以对李氏怀恨已久,苏越失踪不久,便找了个理由将李氏母子赶出厢房,随便给了一间下人的房间令其居住,母子二人无依无靠,受到府中诸人百般刁难,居住在下人房不久更是被赶到了柴房居住。李氏常年为苏家洗衣做饭、斟茶递水,待得苏慕风稍长,也开始挑水端粪、劈柴喂马。苏家家主苏权初时看了也还规劝吴氏几句,之后也懒得理会,吴氏更是肆无忌惮,对李氏母子不打辄骂,李氏却也只有暗自抹泪。
苏慕风想到此处,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二人相继陷入沉默,似乎都在想着各自心事。良久,苏慕风站起身来,道:“二姐,我先回去了,不然今天的活又做不完了。你也回去修练吧,不然老爷看见了会骂你的。”
苏慕雪摸了摸苏慕风的额头,瞪大了眼睛问到:“你不会是被打傻吧?都伤成这样了还去挑?“
“没办法,不挑的话今天晚上就没晚饭吃,我不想我娘因为我而跟着我一起挨饿。”边说边将从水桶滚出来的石头移开,挑着水桶,步履蹒跚地向水井方向走去。
望着苏慕风远去的淡薄背影,不知怎么她却开始有一点庆幸,虽然自己也是庶出,但遭遇却大不相同,家主视自己为下一个苏越,倾全家之力悉心栽培;府中人人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自己不欺负人也便罢了,哪里会有人敢欺负自己,遑论为衣食发愁了。苏慕雪摇了摇头,转过身来,慢慢地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入夜许久,原本炎热的天气也渐渐变得凉爽,四周也开始安静下来,李氏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寻常时日,自己洗衣做饭,服侍完吴氏,回到柴房的时候苏慕风已经坐在饭桌旁等着她回来了,虽然吃的只是从厨房带回的残羹剩饭,但却是母子二人一天之中最开心的时刻。但今天,吴氏大概心情不佳,失手打碎了一个碗,吃完饭后对李氏又是扯头发,又是掐胳膊,狠狠地打骂了一顿,因此李氏回来得本就比平时晚了许多,但回到家却不见苏慕风的身影,待得梳洗好了,在门口张望许久,仍不见苏慕风的踪影,心中着实焦急。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望见苏慕风从远处跑了回来,手上拎着从厨房带回来的剩饭,李氏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掉了下来。
待得苏慕风走近,却见他手上脸上都伤痕,衣服也破了好几处,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却仍旧问到:”风儿,怎么回来这么晚?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口?“
苏慕风将手中的饭菜交给李氏,道:“没什么,只是挑水的时候天黑看不见,摔了一跤,不要紧的。“
李氏心中虽然明白,却也知道儿子怕自己担心,没说实话,便极力忍住泪水,强颜道:”过来,娘给你上些药。“边说边去拿药。
苏慕风走过去,脱下上衣,趴在床上。李氏拿过药来,却见苏慕风身上伤痕累累,好些地方肿得老高,心疼不已。却不知苏慕风下午挨了一顿打,天快黑的时候,苏慕雨专程找来,不仅又叫人把苏慕风打了一顿,还让他多挑了十担水才将剩饭给他。
“有点痛,忍着点。”
李氏将手中的药膏仔细的一点点敷在苏慕风身上伤口处,苏慕风忍住疼痛,一声不吭。李氏却再也忍不住,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苏慕风的背上。
苏慕风只作不知,却握紧了拳头,道:”娘,你放心,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不会让你继续受苦的!我一定不会让人再欺负我们!“
听到儿子这句话,李氏虽泪眼朦胧,心中却是无比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