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汽车在宾夕法尼亚州瑞克托镇我们的老房子门前停下。驾车的男人下车就问:“乔治在吗?”
舅舅在屋后车库修车。他走出来,跟这位从195公里外赶来的芝加哥来客握手,客人把一些草图摊在引擎罩上。他们认真地讨论,一直谈到深夜,然后那人不停地向舅舅道谢,开车走了。
似乎人人都要向乔治·麦唐纳请教。乔治舅舅是我们一家之主。我的生父在我出世前就离开了母亲,哥哥理查以及我和罗杰这对孪生兄弟都由母亲抚养,他就一直舅代父职。乔治舅舅是我外婆和妈妈的精神支柱,我们同住在一起。
我自小就常听到别人说:“这件事我们去找乔治商量,”或者“看看乔治有什么意见。”1930年经济大萧条期间,舅舅上夜学,成了工程绘图员。
舅舅有一张和善的宽脸,笑容可掬。他对事物的内部构造有浓厚的兴趣,也很能引起别人的兴趣。他有时会指着一架机器,一件工具,或者纸夹之类最普通的东西说:“试想想发明这件东西要花多少心思。”他也很会教人一些常识,而绝不令人觉得枯燥。
有一次,我看到理查的教科书上有“文化”一词。当晚舅舅下班回家,罗杰和我便迫不及待地问他:“文化是什么?”舅舅大笑起来,领我们走进屋里。
一进屋,他就坐在旧安乐椅上,煞有介事地叹一口气。“这就是文化”,他咯咯地笑着说,“我们可以坐在石块或木头上面,不过这椅子已有好几千年历史了。”我看着那张椅子,有点莫名其妙。
舅舅解释说,椅背的斜面、扶手的高度、坐垫的软硬程度、所用的布料和钉子,全都是数千年来人们为了“坐”这件人人都做的事,反复思考试验而决定下来的。
“当你除了温饱之外,还能对椅子想得这么多,那就是文化——因为这表示你有时间想到艺术和音乐,想到怎样和人相处,甚至想到思想本身。”
舅舅似乎能从最细微的事物得到快乐与满足。比如从菜圃摘下番茄品尝酸甜的味道,透过溪畔悬铃木的晨曦,驾车上石南山喝泉水,等等。他欣赏别人拥有的东西,例如他自知永远没希望拥有的华贵大轿车,但只是赞赏那些东西而已,并没有丝毫妒忌之意。
舅舅对别人的工作和兴趣总是兴致勃勃,因此朋友有什么梦想,遇到什么困难,都会讲给他听。
舅舅那一代的人,凡是我认识的,都偶尔会说起在经济大萧条时期所受的煎熬。舅舅也有过同样的遭遇,但从来不提。舅舅在烟雾笼罩的钢铁城北布勒道克长大,童年时外公就去世了,从此他挑起养家的责任,尝尽了艰辛。他很少提起童年,提起的都是最快乐的事。直到我被大学录取,他为我高兴时,我才发觉,他其实很渴望自己当年有这么一个机会。
可以说,舅舅从来没有赚过很多钱,也从没得过任何荣誉,但他是个真正快乐的人。夏日周末的晚上,他和街坊在我们厨房里一面听收音机播出的田园民歌,一面煮蚝汤。打烊时分,他坐在蒙莱杂货店柜台前,吃着乳酪和饼干跟蒙莱聊天。深夜,他坐在卧室的油灯旁读圣经。
有一次,舅舅向人借了一个巨大的望远镜,选了个无云的夏夜,在后院架起来。我们一起仰望火星、金星和一钩新月,听着蟋蟀唧唧叫。黑暗中有道手电筒光向我们照射起来,原来是邻居甘博正走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我记得,我们举头望着浩瀚的银河时,舅舅说:“甘博,你知道吗,这真合算:我们都有个永恒不朽的机会。”言语中充满了乐观。
我毕业刚两星期那天,我们正要去教堂时,舅舅突然逝世。当天晚上我走进车库,默默地凝视着他的旧车和他握过的工具。在这没人见到的地方,我语无伦次地祈祷,哭了起来。我站在那里,泪流满面。后来,我忽然对舅舅之死感到很安慰,内心很平静。
第二天,我走进舅舅的卧室。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他的袋表、罗盘、丁字尺和工程人员手册,在他那书页摺了角、用铅笔画出重要字句的书里,有用来做书签的纸片,他在纸上写了这样的话“……我无论在什么景况下都可以知足,这我已经学会了。”
就在这一刻,我恍然大悟,舅舅的秘密——令他这么快乐的秘密——就是一颗真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