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郊外有一处并不知名的乱葬岗,多是掩埋一些身份不明的死者,又或是埋葬些孤寡老人举目无亲者的骸骨,连具薄馆都没有。荒草丛生的山坡上,象征性地插了个巨大的十字架,仿佛它能安抚亡灵一般。
运输车来来往往,送葬人草草地送亡者走了最后一程。
很多年过去,开发商买了这块荒地,作为正式的墓场,为江州市公墓,一平方米十万二十万得卖。那些因为疏漏,没被捡骨的荒魂,事后倒占了块前世买不起的地皮,鸡犬升天。
沧海桑田,甚至连一棵香樟树都有了灵魂。他的身下是一块新建的墓碑,做成书本的模样,铜料是上乘货,连字迹都小巧娟秀,似乎出自于女人之手。
未成年的孩子可树葬,一只乌鸦哇哇地告诉他。
他并不懂。
那时的他眼前是一层薄雾,他仅有的是生物的本能。但他知道有个家伙一直陪着他,她小小的,像一个氢气球一样挂在他的树枝上。
他等了她很久,她都没有开口说过话。她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从枝桠中探出水母一样的身子,随着风飘呀飘呀。如果阳光够好,她透明的身子会变成微微的粉色,像一个害羞的少女。
突然有一天,他突然有了思维,他想知道自己是谁,自己从哪里来。
他甚至恳请一只落在自己枝桠上的信鸽给自己取名,信鸽咕咕地低鸣,垂着头,转了转脑袋。
“夏木十七,怎么样?”它信手拈来。
“为什么?”
信鸽拍拍翅膀,随口编道:“现在是夏天,你是一棵树,数过来第十七棵树。”
夏木十七抖抖树枝,欣然接受。
过了一会儿,他抖动枝桠,信鸽从睡梦中惊醒。
“我数了三遍,我不是第十七棵树啊?”夏木十七疑惑地问。信鸽嘀咕了一句,不耐烦地飞走了。
“你好!十六!我是十七!”夏木十七向五米远的一棵青松树喊道,十六并没有回应他,和整齐排列的矮树丛一样。
夏木十七心想,那些新栽的树真无趣。
……
不过,墓地的日子,大多都是无趣的。十七可以欣然地用一整天来发呆、唱歌。
十七最喜欢的日子是,身上稀稀拉拉地歇着几只鸟,鸽子、乌鸦和喜鹊吵架,鸽子喜欢高谈阔论深奥的故事,乌鸦总带着厌世主义反驳,而喜鹊总是叽叽喳喳地打岔。即使每次都不欢而散,十七还是会邀请他们下次来做客,因为每次鸟儿来,她都会摇摇晃晃地,像在跳舞。
十七最不喜欢的日子,是清明。他喜欢热闹,太喜欢了,但是物化的热闹对于他来说是最冷血的寂寞。那段日子,墓地里上演着人来人往,嬉笑怒骂的闹剧。
但他喜欢看烧纸钱和别的祭品,不管它进入火盆前是什么形态的,当沾上火苗,它都会迅速燃烧卷曲,像涅槃前的黑色羽毛,化为灰烬。纸钱、别墅、名车,化成灰烬都是一个颜色,像轻飘飘的柳絮,随着上升气流漂浮,美得像一个个物化的灵魂,往天堂的方向飞去。
十七常常思考,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样,灵魂漂浮着往上飞升,瞬间世界都在自己的脚下,美不胜收。不过,他究竟是否有灵魂,则是他思考的第二要点。
说起来,只有他身下的墓主人落葬时,是有人来祭奠的。那时十七没有名字,听不懂听不清人语,也并不会数数,只知几乎无法通行。祭奠很快结束散场,没有人回头看,十七后来才知道,这是墓地的规矩,回头看会被小鬼抓走的。然而,有个卡其色女人每次来都忍不住,用眷恋的目光,远远地望着十七的方向,像一片落在泥土里的落叶一般,想回到树枝上。
第一年只有那个女人来扫墓,她这几乎是这里的常客,那个秋天每周都会来一次。
她经常穿着一件卡其色的风衣,只不过每天都显得更瘦小佝偻一些。她用食指轻轻抚着墓碑上的文字,仿佛那是她一笔一划写下的一般。
第二年,她没有来。没有人来。
……
某一天,日光正好,十七哼着一首民谣,粉色的小水母咿咿呀呀地伴唱,甜美迷人。
“呀。你会说话啊?”十七高兴地摇摇树枝。小水母害羞地索性躲进了叶子里,身子变成青草色,可爱极了。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十七喋喋不休地追问。
“我……”她迟疑着探出身子,“我不该说话的……我更不该有名字的。”
“为什么?”
“你是妖,而我不是,我不是人不是魔不是精,我甚至不是我。”
十七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难道不是生物,就连存在都不可以,就连自我都不能认同么?那不能自我认知的人,那岂不是也不过是小水母?
“这样吧,从今天起,你也是树精,我们的身份一人一半,好不好?我的名字是夏木十七,我分给你一半,你是夏木,我是十七,怎样?”十七温柔地和她商量,语气中却是不容质疑的口吻。
她想了许久,这才从树枝里钻了出来,她的身子仍是淡淡的绿色,她在十七的头顶上下漂浮,就像奔跑的孩童手里牵线的氢气球,在风中左右摇摆。
“你答应了没?”十七急问。
她轻轻地哼唱起一首童谣,是十七从未听过的,稚童般清亮的嗓音。
……
十七发现这个夏木居然懂许多他都不知道的故事,她比鸟儿们热情,却少了那份呱噪,于是十七最喜欢的事就成了听夏木坐在自己枝头上讲故事。从安徒生童话到十万个为什么,她都能选一些,娓娓道来,十七简直对她崇拜地不得了。
夏木其实会一些变形的技法,此刻,她变成一只泰迪熊玩具的样子,抱着树干和十七一起看星星。
江州市新区高楼鳞次栉比,水泥森林的光芒盖过了天空中的星芒。而讽刺的是,老城区墓地的上空,星星连绵至苍穹边缘,美不胜收。
夏木正在数星星,突然收了声。十七诧异间,觉得身上冷冰冰的,夏木眼中的泪水,像一颗颗珍珠般落到尘埃里去,瞬间不见了。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很悲伤。”
“夏木,什么是悲伤?”十七不解。
“就是一瞬间,星空都失了颜色。”夏木抱抱树干,轻轻地抚摸,“没事的,我很好。”
十七想,这一刻的夏木,比自己都更像人,即使她卑微地连尘埃都不是。
……
有一天,十七正对着斑鸠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的名字,见不远处的一处坟墓填上了上好的石料,是和树葬不同的一对合葬墓,名字和照片都是空的。
前段时间,夏木发现自己能飞,她时常会跑到方圆几里的地方,又马不停蹄地飞回来。她一边神采飞扬地讲着有趣的故事给十七听,一边又小心翼翼地观察十七的反应。所幸,十七并不加以约束,一点儿都不担心她突然不见,由着她的性子来,虽然在心底,十七希望有天他也能和她一起,携手去看这个陌生的世界,去看海,去爬山。
这天傍晚,夏木化作百灵鸟的样子飞去看附近的油菜花田,而十七迎来了新的访客。几年来未曾有人来祭扫,十七有些诧异。
她穿着红色的长裙,对于灰色的墓地,颜色有些鲜明。她手持一支玫瑰,轻轻地夹在石雕书的书缝里。
“夏沐,我来看你了。”她低声道,语气并无悲哀,平静而安详。“我才意识到,你离开的太早,连一朵玫瑰都未曾收到过。这是我欠你的,这是这个世界欠你的。”
她沉默了许久,用左手抚摸着石碑上的刻字,“如果你没有走,我们的毕业纪念册上,一定有你的留言。我记得,你的字和阿姨的一样,都那么好看。”
十七这才好奇地去看字,尽管他这三年来看过千遍万遍,对他来说,那些不过是一些鬼画符,并无意义,更不知什么是好看的。
“夏沐,我一直没有来看你的勇气,直到现在。我知道我必须来一次,否则,我甚至没有办法安心地离去。”她深情地看着黑白照片,仿佛能从那里,看到过去的影子。她的脸上,更有着对新生活的期待,那种有别于悲怆,渴求解脱获得新生的期待。
“我有多么后悔,那个下午,为什么我们没有救你,当车子冲进水流的那一刻,我和江宣宇为什么没有救你。作为术士的我们,为什么能够对消亡的生命视而不见。”
十七感觉到身上一沉,非常微弱的重量,只有他能感觉到。夏木回来了,她化作小女孩的模样,搂住树干,坐在枝头,荡着双腿,好奇地听着女子平静的叙述。
“是你告诉了我,死亡的恐惧,并非在肉体倒下的时刻,而是从那一刻起,你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此后世界的一切也与你无关。”
夏木握了握拳头,嘴角微微扬起,她太了解什么叫做“对世界的无能为力”。她跳下树枝,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夏木抬起胳膊,用她小女孩的手,握住了江弦乐的手。十七惊讶之余,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他深深地恐惧,眼前的夏木是否还是他心中那个不谙人事的精灵,更惧怕她和女子一起转身离开,从此,天高海阔,你我相隔。
“我妈妈后来怎么样了?”夏沐抱住了江弦乐,轻轻地问道。
“她生了重病,死了。”江弦乐说道。
“你没必要骗我。”夏沐将脑袋搁在江弦乐的肩膀上,十七这才察觉,夏沐已经是墓碑照片的模样。
“夏沐,阿姨走了。你去世后第二年,你妈妈就被迫到国外修养。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悲伤过度,她走之前才知道……她,甚至你,都不过是你父亲的幌子。”
夏木的手垂了下去。
十七低低地喊了一声夏木,夏木置若罔闻。
“那时你才十五岁……你的父亲在海外藏了女人,并且由她负责打理他在海外的财产。他的钱,都是沾满别人的血汗的,以至于让人生出绑架你、杀掉你来孤注一掷的想法。他看起来是个大好人,和我父亲一样的大好人,而正是这层伪装,让他轻易地拒绝了绑匪的要求,也正是这层伪装,让他国外的私生子和不法资产消失的彻彻底底。”
十七联想到几年都未曾见到年长者来扫墓,不禁更加心疼这个素未谋面的夏沐。
“明天,阿姨就要下葬了,去完成最后的谎言,去成就你父亲的美名。”江弦乐指着那座合葬墓,她的长裙飘飘,红色的,象征着生命的朝气蓬勃。
“我知道了,谢谢你,你安心地走吧。”
江弦乐如释重负,她短短的一生只有这件事,让她追悔莫及,现在,她终于解脱了。她化作红色的星光,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
十七悲伤地望着脚踏实地的夏木,即使这个夏木从未存在过。
夏沐巧笑嫣然,她的样子像极了黑白照片里故作严肃的她,那已是三年前了。而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该到哪里去。她刚高高兴兴地度过了“夏木”的三岁生日,却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祭日。
红色的星光宛如血液般从地底涌生,这巨大的怨念让十七毛骨悚然,他这才意识到,他们所在的墓地,存在着一个多大的秘密。
假设这个地方像一个封闭的玻璃球,那上半圆就是这块墓地,而下半圆,则是遗落了数百年之久的江州古城。遗落之城里,曾经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战争,溢出了多少力量,才能让自己修炼成妖,才能让夏沐留在世间;遗落之城里,是否又发生了什么,才能让怨念回到世间。
“十七,你知道什么是怨灵么,怨灵是以血为生,以仇恨为食的鬼魅。我本应该去杀戮,去复仇,去填满身体的空缺,成为一个魔鬼。”夏沐的身体逐渐变换,她变得更高,更纤瘦,她十指成刃,切断了一根树枝,“我要为我的妈妈报仇。”
“可是你不是那个‘夏沐’,你是我的夏木。你把名字和灵力分给了我,而我又把名字,我把身份分给了你。”十七认真地说。
夏木痛苦地闭上眼睛。血红色的泪水滴落到碑上,竟是一滴血。她挥动手臂,刀一样锋利的气流割断了十七的几根树枝。仇恨的力量,让怨灵的生命力更加旺盛,她甚至现在就可以永远离开……可是,夏木开始哽咽啜泣。
“留下来陪我不好么?夏木,我的夏木。”十七陈恳地说着,四下无人,他索性伸长了树枝,将夏木透明的身躯环绕在枝条之间,像极了一个拥抱。
夏木睁开眼,轻轻地说:“星星出来了。”
十七低低地应道。
他们就这样一起,在最后一个夜晚,无声地看着星星。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十七才意识到这一夜已经过去。
……
夏木妈妈入殓的仪式如期举行了,时隔三年,她的爸爸再一次粉墨登场。夏木被枝条紧紧地锁住,木然地坐在枝头,长发一直垂到地上。
夏木的爸爸一直在默默流泪,大家纷纷劝导他不要过度伤心,亦有人窃窃私语他这几年的牺牲。他完美得像一个圣人。
“别看,好么?”夏木静静地看着啜泣的父亲,问十七。
“夏木,世界上并非只有以暴制暴……”十七哽住了,他有种巨大的无力感,仿佛他深深扎入土地里的根茎都会突然爆炸,轰然倒在地上,像一个中了枪击的人类一样。如果可以,他想带着她私奔,离开坟场的他们都不会再增长灵力……可是,他不过是一棵不会走不会动的树。
夏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想在他的眼里变得丑陋。没有一个怨灵曾选择在复仇之前就自我毁灭,夏木愿意做第一个。
“十七。我该走了。乘我还有选择的机会。”
十七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他不舍得。
他很痛苦,他不知道一棵树也可以萌生这样的情愫,但他高兴不起来。
像思考了一百年那么久一样,十七最终还是松了枝条,于是夏木的身子竖直地飘了起来,一直往太阳的方向飘去,往她最爱的阳光里飞去,往正午最毒辣的太阳里飘去。
十七想哭,他想叫,他想呐喊,他想伸长枝条再将夏木带回自己的怀里,甚至想变成没有实体的灵魂一起往上飞,往上飞,直到灰飞烟灭……
十七想,大概这就是人趋向于毁灭的冲动。即使是死,也不能消除的。
突然,白色的锁链将十七紧紧地困住,他落入了一个碎片般的世界,成千上万的碎片在十七面前翻飞,如同一帧一帧剪辑的画面,此时空灵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怨灵夏沐已逮捕完毕。”
那是另一个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