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没有跑。
若水看着畏缩不前的丛林怒猿，回想起连日骚扰，自觉无法忍受，难得此时众猿有所顾忌，虽然不明所以，可若水杀心倏起，只想把连日来的恩怨在此了结。
在逃跑中忘却屈辱的人，就不要愤怒于尊严被践踏！若水再次鄙视扔下自己的队友。
丛林怒猿仍争执阵阵，莫衷一是。若水右手一甩，中指一带，背上的爱弓在空中划了道美妙的弧线后翻到手中。若水随即左手二指取箭搭弓，作势欲射。
若水放眼望去，视野当中一只怒猿形色暴怒，似心存不甘，此时正极力鼓动周遭怒猿发起攻势。若水眼睛一阴，打算杀猴儆猴。
若水轻轻拨弦，射击、命中一气呵成。那聒噪的倒霉怒猿连闷哼都没发出便被击毙，被流矢带着往后栽去。众猿循着箭矢方向齐齐望来，方知若水并未逃之夭夭。
众猿顿时噤若寒蝉，呆若木鸡，不晓得为何若水杀心如此猛烈。
这下，谁也不敢出声了。
若水明白，众猿只是暂时被吓住而已，它们之所以没有立刻退却，只是在等待一个义愤填膺的号召者挺身而出。
若水冷笑伴着不屑，心道：“弱者的怯懦，向来是对强者祈求生存的必要卑谦，之所以不敢反抗，是因为死亡威胁所积蓄的愤怒尚未达到极限。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你们突破极限，以死相拼！”
若水怒气勃发，又连射七箭。丛林怒猿眼巴巴地看着身旁被挑中的祭品被箭神夺走性命，一时陷入集体麻木。若水收回精准之力，弯背屈膝，右脚踏前，左腿后伸，呈弓步站定，重新绕上弓弦。
这正是连狙的射击姿势。弯曲的脊柱缓慢挺直，冰冷的箭芒徐徐抬起，弓箭手猩红眼神聚焦在下一个牺牲者身上。
取箭，聚力，搭箭，瞄准，射击。
碰！
一个。
若水后退十瞬。
碰！
两个。
若水再后退十瞬。
……
若水连狙如炮，一箭一退，一箭一命，不带毫不犹豫。粗重弓弦的震荡激起丛林的颤抖，就像是复仇之心的沉闷发泄。
想起近几天无来由的死缠烂打，若水愈发杀红了眼。
“杀！杀！杀！”
“犯我者必诛！”
若水边射边退，退了百瞬之多，超高阶连狙的威力却未因距离增大而削减。三根发丝绞成的弓弦在第三十狙时终于断裂，若水暂停下来，意犹未尽地扫视着修罗场，再取五根发丝重新做弦。
“杀！杀！杀！”
此时的若水内心只充斥着一个“杀”字，五丝绞弦射出的连狙威力更甚，不少怒猿被箭风波及，纷纷昏厥倒地。
“我若水不把你们这些杂碎杀尽，绝不踏出丛林一步！你们可信？！”若水杀意澎湃，大吼声中又是一记狙击。
五丝绞弦应声断裂，若水不由无名火起，憎这青丝怎变得如此脆弱，左手下意识使下暗劲，爱弓被捏得吱吱作响。若水正杀在兴头上，见弓弦再断，只得右手往后一剪，再取七根重新做弦，丝毫没有留意取箭时划了脸颊一道血口。
弓弦越粗，狙击强度就越大，七丝绞弦的威力可想而知。若水再接再厉，强拉七丝绞弦，连狙更是犀利无双。此时的丛林怒猿终于知道大难临头，纷纷扭转屁股，夺路而逃。
弓身嘎吱作响，似向主人抱怨哀求。弓弦虽然得到加强，但弓身却不能承受加诸其身愈来愈密集的精准之力，连狙混杂的不和谐杂音，正是弓身在极力承受中发出的隐忍呻吟，又像是对若水走火入魔的微弱呼唤。
似乎没人可以阻挡若水。清醒而健忘的队友早已看到前方的希望，抛弃若水走向了解脱；坚强的队伍核心凄惶不在身边，也无法阻止若水的异常。
还好，若水是个受到眷顾的，幸运的开拓者。
“小若水，弓箭手的本心可不是这样哟！”
和蔼的声音温婉动听，不知从何而来，却用短短一句话消解了若水眼中的杀意。
“当初的你可不是这样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呀！”
若水眼睛渐渐散神，满如圆月的利弓瞬间松懈。
“大仇与小恨，可都不是弓箭手应当拘泥的感情，呵呵呵……”
“大眼睛，是你吗？”若水终于回复清明。
“当然！即使如今的小若水有些失常，但我依然看好你哟！”
“大眼睛，我不知道你还可以这样和我说话。”
“那当然，大眼睛神通广大，无处不在！”
“大眼睛，我为何会这样？”
“小若水曾说想成为博学者，所以应该自己思考哟。”
“是的，我想。”若水默默地在心里回复，颓然低头。
声音渐行渐远，随着丛林怒猿的惊恐逃命声消失在密集的丛林。
若水呆立着仰望天空，仿佛与看不见的天神神交会意。然而若水知道，这声音不来自天边，而来自眼前。
是的，眼前。若水的眼前。
若水的眼前是何物？正是甫入野兽系领地便被兽牙调侃“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好笑”的眼镜。
没错，这神秘的声音来自若水的眼镜！
没有人知道若水眼镜的秘密，作为某战士内心的“三大千古疑问”之一，想必将来总有个人会后悔当初过早地溜之大吉。
若水第一次摘下眼镜，想要发现它被忽略的神奇。虽然一时想不明白大眼睛的话，但好在听从了的忠告，停止了无谓杀戮。
若水平复了一下心情，将失常的杀戮重新收起，双眼扫过躲在绿荫后畏畏缩缩的丛林怒猿，决定不再留恋。
弓箭手神行加身，奔如疾电，顺着坦途绝尘而去。不料后方仍不时响起枝叶踩踏之声，似有生灵跟来。然而，不管是不是那些不知死活的丛林怒猿，若水已经决定不再理会。
其实，若水若能静下心来，或可发现异常之根源。先前若水曾鄙视龙阵因与兽牙过于亲近而“堕落”，可比照自己，这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论是过高的自尊心和耻辱心，还是记仇记恨、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态度，哪样不是刺客才有的职业特质？
与龙阵不同，若水恰恰因为凄惶离开而使受到的影响爆发了出来。以往对凄惶的崇拜、模仿和超越的执着信念，在凄惶不在的时候，加剧了若水向凄惶人格的靠近。
弓箭手不需要强烈而狭隘的仇恨感，她的使命，是为秩序阵营奉献和牺牲，这也是大眼睛发声的意义。更深一层次地说，开拓者禁止相互崇拜和相互模仿。这是博学者俯瞰开拓者阶层并轻易发现的困境，然后以先知姿态定下了规则，之所以这么做，正是基于极限压制。因为博学者的进阶途径不可复制，而相互崇拜和模仿最终会导致职业融合，即灭杀了开拓者职业的独特性，这等于是间接地切断了每一种独特性所对应的可能存在的博学者进阶途径。因此，大眼睛出现更准确的意义便是阻止若水的刺客化倾向，阻断职业融合。
两旁树木飞速后退，前方坦途不断延伸，兽牙龙阵不知奔走多远，以若水神行之快，居然短时间内未见人影。单调的景色开始变化，浓密死绿渐渐稀疏，若水甚至闻到了荒芜的味道。可道路依然这么直、这么长、这么平整，不知通向何方。
枝叶沙沙作响，飞影若隐若现，丛林怒猿丝毫没有放弃，从两侧紧咬直追，速度不输若水。
繁茂的枝叶终于退出天空，毫无生机的苍白填补了高处的虚无。纯净的苍穹延绵远处，拉出了一团混沌脓疮。
若水觉得呼吸有些紧促，似乎明白这一直走到现在连一个弯儿都不带的坦途是怎么回事了，若说是鬼斧神工，着实难以窥其妙；但若是混沌所为，则感觉理所当然。或许眼前的混沌云团下方，便等着一个强大的敌手，或者，一支强大的军队。
若水一通百通，心叹自己太钝：
既然整个野兽系领地都纳于混沌之下，这丛林有何特殊之处可免于波及？
既然如此，这条道路无疑便是混沌的杰作。
既然如此，丛林怒猿惊恐的根源便是混沌云团。
既然如此，丛林怒猿与混沌就是对立的关系，而根据这些丛林生物对入侵者的态度，显然也不属于秩序，那么是不是只能认为，他们其实是中立的原住民？这世界居然还有中立势力？！（若水初入世界，当然不知有像虫系领地这样强大的第三方中立势力。）
既然如此，这些时日以来，丛林怒猿的骚扰到底是对善意的驱逐还是无言的警告？如果不作恶意的揣测，这些猿猴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在守护着自己的家园而已！
一连四个“既然如此”，若水只觉头昏脑涨，良知的拷问将自己失常嗜杀的残酷景象再次拉到眼前，遮蔽住前进的道路。
若水一个趔趄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慢转过头。丛林怒猿急急刹止，一溜烟地往上窜去。不少在地上爬跑的怒猿依然板着一副愤怒的面孔，怯懦地盯着若水。
现在，它们看起来又是多么的无辜啊！若水终于明白猿猴的愤怒并非来自内心，顿时双眉微微抽搐，一股想哭的冲动涌上眼眶。
开拓者和原住民一前一后，一跑一追，就这样停在了丛林的边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