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看着拥挤的人群,唇角扬起悲悯而凄楚的弧度。他们怎么能够这样若无其事地为了逃生而撕开人性的防护罩。像这样,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迅速逃出生天。给别人使绊子,并不会能让自己好受点。他看不见外面究竟是不是有光亮,他更相信,就算是光亮,也不过假象。
少年没有冷眼旁观,而是一头埋进人群当中。顷刻间,他瘦弱的身体就被人群吞噬,不见了踪影。罗伯特动了动唇,终究还是没有阻止。
眼前是陌生人的身体,耳边是喧嚷和嘈杂,手脚被他们撞得青紫交加,人紧挨着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可少年坚持不懈地前进,从人的胯下钻过也不要紧。他艰难地往中心移动,此刻他很庆幸自己是个小孩,大人不会对他太在意。
五脏六腑都快被压扁了似的。他咬紧牙关,不言不语,只是前进。前进!不能后退!只因为再也没有返回的道路。少年对于巨大的压力视若无睹。每到人们移动一分,他就把握住一次机会,就这样回避了一头又一头疯狂的野兽。有些人以为是碰到障碍,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他正好就会撞到另一个人的后背,脆弱的骨骼都在打颤儿。
他不管!
深吸一口混浊的空气。他忽然跳起,抓住一个人的衣裳,上半身撑着那个人的双肩,双脚腾空,猛地一蹬,犹如荡秋千一般,转眼就是迅速的一个后空翻。强忍着右大腿因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而产生的刺骨疼痛,他在一架烛台旁的角落里落脚。
被抛弃的小女孩卷缩在角落里,衣袖被泪水浸染。她是没力气放声大哭了,小脑袋埋在自己的臂弯中。她只是单纯地在抗拒这个世界,将自己锁在蚕蛹中。
少年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女孩面前,然后蹲下。沙哑的声音很不入耳,但却流露出足以与那家伙媲美的温柔。
“加油。”
他找不到合适的语句去鼓励她,只是说出了这个让人听腻了的词。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鼻头红得快滴血。小女孩猛地扑进少年的怀里,小手抓着他都是灰尘的衣裳,“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少年愣了,瞪大眼睛,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动作僵硬地伸出手,摸摸小女孩的头发。他此时此刻也想大哭一场,可是泪水早已干涸,他不知道该为什么而哭泣,更不明白如何哭泣。他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一样,极度害怕死亡。
四年以来的桎梏,他本以为他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生存。可事到如今,他终于还是没能甩掉自己的懦弱。他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坚持到现在的,是求生的信念?不。从没有人研究出逃出监狱的方法。是对命运的不满?不。他没有任何能力去挽回或改变什么,他只能选择忍耐。
安静地聆听着小女孩的哭泣,她在发泄压抑至今的悲伤与痛苦。他觉得小女孩把他的情绪都一同哭出来了。
不知是谁喜出望外地大喊了一声:“我终于出来了!!”
然后一连串的兴奋的喊叫也相继爆发。他们总算得以解脱?谁知道呢。
偏偏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意外又降临于此。
罗伯特很清楚地看到,门外,寒冷刺骨的晨曦之下,自己的儿子正被那俊美的男人拎在手里。他看得再清楚不过了!罗伯特的双目充血,怒视着那个男人,他恨不得冲上去把那个男人碎尸万段!
黄发蓝眼的俊美男人扬唇一笑,身着华美锦缎的他就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由欣喜转为崩溃的人民。
站在队伍前的就是威鲁。
“辛苦你了,上演这么棒的一出戏。”塞斯托轻描淡写地赞扬了一番这伟大的功绩。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小鹿,接着就转身离去。晨光将他笼罩,可他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圣洁,高尚。毕竟,现在是秋天,早晨的太阳是没有温热的。
威鲁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垂着头,他的眼神被诠释为“绝望”。
“这一次,小家伙为救你们牺牲自己;下一次,该是柯林默为救你们而牺牲。”
黑暗踏着阳光,步步走远,他的身影和声音消失了。
奇兰踏着黑暗,步步走远,他的身影和声音消失了。
会不会是永远,就要看时光与人是否变迁。
“砰”地一声,拳头砸在坚硬的大地上,有红色的液体冲破皮肉,汨汨流出,在指缝间汇聚成一条血红的小溪,滴落在身下的颗颗小石块上。威鲁没有看到晨曦与阳光,更没有获得成功与欢乐。
边境荒芜的山岗上,跳出地平线的太阳毫不炽热,只是徒有光亮。候鸟从温暖的巢穴中跳出,它们呼朋唤友,是时候该迁徙。花草树木即使在下个春天仍然会精神抖擞,但也应先熬过这个秋天才是,风里略微夹杂着丝缕冷气了。
小家伙们,秋天过后就是寒冷刺骨的冬天了,你们该怎么度过这因草木枯黄而寒冷荒芜的秋天?
那么换个通俗易懂的问法:
如此境地,你们该怎么顽强拼搏?
打开门时,正好有一人闯进来。柯林默吓一大跳,幸好他反应快,接住了那个人。待他站直,柯林默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眼。比他矮一大截。
那人也一惊,抬头看他,然后往后退了一大步,把自己衣袖上的灰尘拂落。乱成鸡窝的火红色长发?这种距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嗯?
柯林默十分好奇,感觉这人似曾相识。他也不因这人的脏而避讳什么,半俯身撩开他遮住脸的发。在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后,晴天霹雳般,满脸惊讶,下巴快要掉到地上。虽然说没那么夸张。
“你……”柯林默话还未尽,就被威鲁挥手打断。
“要叙旧,到里面去。”威鲁的不开心已经显而易见。他紧抿着嘴唇,拳头攥得死死的,脸上青筋凸起,甚至连动作都带着火药味。
柯林默探探脑袋,望向他身后,只看到站得像个柱子的罗伯特,然后啥也没有,除了空气以及教堂门口的小径。哎哟……没回来啊。他勾起唇角:“嘿,你是在生谁的气?”
威鲁一言不发地走进教堂,把手里的黑皮箱一扔,叹了一口气,然后侧着身,背对众人,躺在长椅上——当然,他怎么可能睡得着。伊尔看到这情景,也立马心知肚明。黄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落寞,但也未言语。柯林默等人也只是安静地坐着,没有任何交流。
他翻来覆去好一会儿,都迟迟未能安心入眠。瞌睡虫已经懒得啃噬他的神经了。他的生物钟已经无药可救。于是他装作一身轻松的模样,嘴里哼着小曲儿,进行自我催眠。啊,没事的,不就是没救回来嘛!这次只是失误而已,待他卷土重来,必定要……要……威鲁抱住自己的脑袋。
还有下次吗?不会了吧。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尝受到绝望的滋味。为什么?他颠倒昼夜,为的就是能保护奇兰。本该苦尽甘来,可上帝无情地回馈给他一个失败的胜利。想竭尽全力守护一个人,依然这么难吗?
他被恐慌吞噬,因为他自己再一次迷失了前进的方向。一味地憎恶自己如此没用,同时也对上帝的决绝表示讽刺与恨。疲累牵动着他每一寸肌肤,以及每一节骨骼,更甚于每一根神经。他的大脑暂停思考,因为大脑在反抗他:思考这么久,你想累死我呀!此时最辛苦的就属看管记忆的系统了。主人不断且无间隔更永无止境地在回忆着!泪腺却丝毫没有压力,主人他还没想哭呢,哭不出来呀!笑肌开始打哆嗦:妈呀!主人不光不想哭,还想哈哈大笑!
一声叫唤让所有活跃的和沉默的都回归于本来面目。
“威鲁。”
依旧是那位金发少年。他唇角依然是一抹微笑。
威鲁选择不回答,同时也停止了回忆。
“别一动不动的,你还没好颐养天年呢。”
少年摆明了是在煽风点火,不对,这是火上浇油。他想气死他?不偿命那种。
坐在他旁边的红发少年顿时无语。他原以为,这架势,肯定会稍微安慰一下的……
柯林默见他爱理不理自怨自艾,也就不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伸手一把勾住少年纤细的脖子:“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为什么这一副惨样儿。”
伊尔和罗伯特沉默着不作声。查户口呢这。但气氛也不似刚才那样沉重,两人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放下了。
“别碰我。”少年毫不犹豫地推开他。琥珀色的双眼里有一种叫不上名的情绪在穿行。
“为什么?”柯林默疑惑。
“我……我脏!”少年支支吾吾地道。多年没有受水滋润的嗓子沙哑得可怕。
伊尔向他递来一个水袋。少年迟疑了稍许,才接过。只见他飞快地揭开木塞,捧起来就“咕咚咕咚”。因身体瘦弱而格外明显的喉结在上下滚动,他如获至宝。但他喝了几口,很有分寸地盖上盖头,低着头还给伊尔。他小声说了句:“谢谢”。
伊尔默不作声,只是对他笑笑,然后抬头望着窗外,有一片枯黄的落叶在与风追逐嬉戏。
少年仍然低头盯着斑驳的灰色地板,琥珀色的眼珠儿局促不安地打转,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柯林默身上,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他的嘴唇在犹豫过后张开,可又很快闭合。他很刻意地打理着自己火红色的杂乱长发,凭借这个动作来回避柯林默。
柯林默都尽收眼底。
他拍拍他的脑袋,晶莹碧绿的“玛瑙”中,有某种情感像水流一样,倾泻着溢出。
“不要沉默呀。”
少年的双手滞留在耳边。他像是强忍着什么,但又无从开口。他骨节分明的手,就落在他的发顶,隐隐有让他尴尬的温热传来。如此,像抚摩着家养幼犬的毛发。
他眼中流露出的情绪,是开心?说不上,没有任何愉悦的影子。是怀念?也不,他看着少年,简直不像看着一位故人。只是对陌生人的尊重吧。那么是激动?得了吧,他丝毫没有想要扑上来狠狠拥抱他的动机。
灰头土脸的少年在内心挣扎了很久,终于释然。他于是磨磨蹭蹭地抬头,与柯林默四目相对。他干裂的唇在嗫嚅。琥珀色的眸子在柯林默脸上定格。目光不再闪躲。
“你……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