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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请君为我倾耳听

以山月为背景的半空人影踏虚而立,低沉凝厚的剑吟在小院中蠢蠢欲动,还有各方不明身份的人士从四面八方如星逐月般奔赴而来。一张色彩繁杂的画卷隐隐成形,即将铺展在参与其中的每个人面前。

当半空之人如同水墨浸染一般完全现身于众人视线中时,数道莫名的气息也在留仙镇四周蛰伏了下来,在不远处观望。

自然又是一阵惊呼声乍起,但很快便平静了下去。再如何无知的凡人百姓在经历了数个时辰的波澜跌宕之后,也开始慢慢习惯了这些匪夷所思的景象。

留下些窃窃私语,广场上拥簇一团的留仙镇镇民们便适应了过来,不知所以然地举目观望,空中无声无息浮现之人似乎更符合这座小镇历来尊崇的仙人形象,因而总算没再给早已极度惊惧的留仙镇众人们蒙上一层更深的阴影。

宽大如袍的衣袂如天仙挥飞的绫带一般轻盈飘飞在身后,衣摆的最下端不超过脚踝。浮现之人双足自然垂落,半空中像升起了一道无形的水波屏障,足尖点落之处泛起了微微涟漪,如一座仙台将半空之人衬托得愈发飘离尘世,气态恢弘。

忽如飞羽,又似高山。昏暗的月色难掩月下之人的气韵,身躯挺阔面容晦暗,双手负后不怒自威,及肩的中发披散在脑后,在月色中浮动出银光。

即便视线凝聚,云爵仍然看不清彻月下半空之人的面貌。直觉告诉他,这令山月色变的不明之人早已超脱出了自己认知的范畴不知凡几,只怕慕尚赵顷几人也难与之相提并论,眼下所来也不知是为敌还是作客。

云爵脑中简单地思索着,目光下意识转向了月下另一个单独的身影—杜月白。

此时的杜月白,面对半空浮现之人,仍然摆出一副恣意懒散的姿态,一手随意别在背后,一手耷拉着垂于身侧,斜着脑袋仰起了头,眼角微挑,闲淡的目光中闪过与“招呼”卓云凡几人时全然不同的凝重之色。

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且不论境界高低如何,单论气势而言杜月白显然落入了下风。

月下之人脚尖点落虚空,上身前倾,看不清具体面容,但能想象出此时必然俯视着地上的一切人事。

就在云爵脑中思索刚落下,月下凌空之人便率先做出了动作,只见随双手负后而被收拢在身后的宽大衣袖在月色中划过,本已被挡住大半的弯月又被这云幕般的衣摆割去了一块,月光瞬息再度黯淡了几分。

衣摆挥起落下,也就在肉眼的开合之间,但场上的变化却绝非眼光流转之间可能出现。

那片垂直于地面的巨大霞云如鬼魅般凭空消失了,突兀之极让人连连揉眼,怀疑眨眼之前的那片景观发生在睡梦之中,眼下怕是梦醒了,但显然并非虚幻。

广场上离霞云稍近的留仙镇百姓们先前受了紫衣青年韦良羽的声威之喝早已肉体精神接连受挫,一直浑噩到现在,霞云垂落地面之时均无心也无胆细细端详,此时霞云了无痕迹地消失在眼前,众人也只是目光呆滞,嘴巴微张,连呼喊都忘了。

霞云从广场中央突兀消失,这片区域瞬间被抽离了光源,进入了真正的深夜,幽暗苍白一片,唯有众人抱团的温度还在悠悠叙说着场上正在发生的一切。

随着衣摆挥起荡下,场上出现变化的除了最为引人注目的霞云之外,还有因狼狈处境而落于众人视线之外的卓云凡四人。

流光一闪,四人几乎与“苏幕遮”幻化出的霞云同时消失在了广场的正上方。下一瞬,抱着紫衣高大青年的卓云凡和两个女子随着月辉的波荡出现在了半空之人的身后两三米远处。

卓云凡抱着仍在昏迷之中的韦良羽松了口气,目光明亮而沉着;气息清寒的蓝白裙女子面色无波,眼波静默。倒是翠色云衫的少女表现得更为无知活脱些,这会儿清澈明亮的目光中仍然夹杂着好奇,低着脑袋打量起月下独立的杜月白。

“此地风景倒是不错,虽说算不得多么山清水秀,但也确实是个躲避尘烟的好地方。难怪你这流连了半生花丛的小书生竟会...嗯...养居于此。”短暂的无声对视之后,月下之人背负双手俯瞰着看似昏暗不明但在其目中纤尘毕现的小镇广场率先开口了。

言语之间不痛不痒,语调轻缓而悠扬,清晰地传到了广场上每一个清醒着之人的耳中。

霞云莫名消失,广场上顿时昏暗,真正恢复到了往日夜半时分的模样。

拥挤在一处的人群惊惧得早已麻木了,或盘坐或背对背依靠躺坐在地上,只有少数几个年轻力壮的中年汉子还保持着镇定站在人群前。

严寒的夜风夹着些细碎的雪片刮落到人群中,落在脸上围帽上,丝丝冰凉透彻入心。倦了的婴孩在父母怀中深深睡去,乏了的老人在子女的搀扶下半梦半醒。

纯憨得有些犟脾气的朴实少年双手抱着膝盖盘坐在老乞丐身边,身上披着老乞丐那件油渍斑斑的破烂袄子,少年本死活也不要的,嘴上说是生怕老乞丐这件有些年头没在清水里走过一遍的棉袄子会弄脏了身上过年的新衣服,回了家要惹阿妈不高兴,但实则心里怎么想的旁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老乞丐理都没理,手一挥那袄子便盖在了少年身上,少年无奈地撇了撇嘴。

老乞丐这时候盘坐在少年身边,手上端上了那只新瓷碗,双目凝缩,简单地嗤鼻了句:“老头子身子骨不知比你这小犊子硬挺多少。”便把少年心底刚升起的愧疚和温暖打消了不少。

碗口贴在嘴边,但碗中的酒却一滴没倒进老乞丐嘴里,看似饮酒,实则那双浑浊与清明交织的老眼之中闪起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凝重。

场上还有体力站着的人其实不多,除去那几个镇上的中年汉子以外,便只剩下了醉仙居一行人和那两双不知何故来此的外乡人——青年司南带着槿辰、思尔两个少年,威严的中年男人抱着瓷娃娃般的少年,这会儿那粉雕玉琢的少年在中年男人怀中显然有些困顿了,蔫蔫地眨巴着睫毛长长的双眼,有些萎靡地打着呵欠。

“二哥,这是...天渊七座的...?”云爵目光凝聚,脑里正思索着月下之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这时赵顷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云爵收起了脑中的思索,视线转向身前的慕尚,不明所以地等待慕叔做出回答,听得出顷叔的语气明显有些惴惴。

慕尚仍然定定站着,目光幽静,面色无波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缓声道:“七座第五,韦清秋。”

“......”慕尚轻缓的话音刚落,赵顷几人间的气氛霎时凝滞了下来。

缩着脖子双手插袖的刘安张起二人直起了腰,原本无光的昏黄老眼中闪烁起凝重。

听到回答,赵顷俊雅的面容上神情变化不大,只是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了,但此时腰间被右手握出褶皱的纸扇反应出内心的不平静。

典庄瞳孔骤缩,凶悍的一张浓眉横脸上煞气微滞,似是遭到了当头棒喝。

顾北战意隐现的双目之中冷厉之色更甚,怀里紧抱着那把短刀状的东西,瘦削的身板直挺挺地扎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午夜已过一个时辰,夜色昏昏。寒风打着旋儿撩起人们的发丝,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说不出的怪异。

云爵向广场对面看去,不借助灵力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出仍然站立着的少年思尔三人,一般式样的氅子在这时也泛起了微光,月华流转下悄然叙说着其不凡的品质。三人同样侧向南面,朝着弦月静默无语。

云爵一行和青年司南三人与月下的小厮杜月白三者之间悄然形成了拱立之势,犄角所对之处便是杜月白面前虚空中的突兀凌现之人。

寒风吹过雪屑,杜月白微侧的脑袋在漆黑的夜色中正了正,像是躲过那些打在脸上有些刺痛的碎雪,紧接着清冽的嗓音响起:“所为无关风月,无关山水,只问心情。但说到底,终归与阁下没有半厘钱的关系。”悠悠扬扬有些生冷,丝毫没有给月下那姿态超然之人颜面的意思。

语毕声落,相较而言杜月白的嗓音显然不如其凭空抚响的琴音来得悦耳,饱含着一种生涩干冷的意味。

但云爵觉得有些有趣,兴许是与杜月白未有过接触,这种行事作风,言语风格,所以觉得新鲜。

新鲜之中又有些熟悉感,孤峰之上那道老怀不羁的身影整日里不也是如此,席地而坐,面朝流云背对峰壑,一壶陈酒便足以开怀,一样的放任自由,洒脱随性。

云爵心中看着脑中想着,贴身的长衣下摆轻轻荡漾,明净的俊邪眸眼之中闪烁起有些青涩的缅怀的笑意。

顶棚下伫立前排的几人之间气氛凝重,慕叔他们正在思忖些什么,显然不是自己和阿修能参与其中的,云爵索性沉下了心,更细致地远远打量起场上的两方人。

残月流照,苍云依稀,高峰截断天幕,只留下一片夜色。

被慕尚称作韦清秋的月下之人依然那般超然,材质不凡的丝纱长衣如云雾喷薄一般在身后舞动,因而清冷月色也忽明忽暗。

身临半空,难辨面容。杜月白的回答不可谓不冷傲,但没人能看清韦清秋的神情变化,起码广场上围聚的留仙镇民众们无人可以端详个究竟。

所以此时一片恍惚的目光齐刷刷指向了虚空中的凌立之人,让慕尚赵顷几人感到突兀棘手的天渊第五座——韦清秋。

浮立于韦清秋身后不远处,卓云凡面色有些尴尬,如此不避讳天渊颜面的人物,也算少见。可眼下来的毕竟不是师傅一辈在南界之中只能算得上后辈晚进的角色,来人可是七尊第五的韦师叔祖啊,也未免是...太过于不知死活了吧...

当然,也许此人真有非凡的能耐,甚至能够与韦叔祖平起平坐,因此有恃无恐?又或者久居深山野林因而孤陋寡闻,所以不知者无畏?

卓云凡目光沉着,心中琢磨,感到复杂,又有些后怕。不久之前,自己几人可是与此人直面......

横抱着晕厥之中的韦良羽,卓云凡展现着大宗子弟应有的气度,静静看着场中事态,谦敬不语。

蓝白长裙的女子将云杉少女拉在了身后,冰清气质丝毫未变,面容依旧无波无澜,真真空灵。

而那活俏的少女拉着蓝裙女子的裙腰,从背后侧出了脑袋,明丽的眼眸在韦清秋和杜月白之间流转,满是好奇。

“老头,这飞在天上的,你又认识不?”杜月白与韦清秋之间进行着高人之间玄妙姿态的交流,人群中的问答就显得简单明了得多。

醇厚的少年裹着那件油渍遍布的破烂袄子缩着脑袋朝老乞丐转过了头。尽管嘴上叫嚷着老乞丐满嘴神叨,但少年依然下意识地将老乞丐作为了可信赖的对象,压低声音问道。

身上只剩一件单衣的瘦削老乞丐在这冰寒的凛冬深夜里还真没露出一丝一毫硬扛霜冻的模样,此时昏黄的老眼之中流芒泛起,视线落处正是月下那道气势磅礴的超凡身影,头也没回,简明道:“自然”。

少年也自然感受到了此时老乞丐的专注无暇甚至有些深沉,对于老乞丐不算回答的回答没有任何不满的情绪,只是明亮的瞳孔中困惑之色更重。

老乞丐和少年所处的位置紧挨着人声寂静的留仙镇居民,这时饥寒满腹的镇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了半空之人,各种不同的神色在空中那道身姿上汇聚交织,但在残破月光无法覆盖的幽暗夜色之中都化作了无色无声。

情绪不一而足,倒是贴合了在这片大山里世代栖息的镇民们的心性,看热闹的热情永远不会嫌多,即便此时饥寒交迫身不由己。

但接下来的场面显然没能满足在饥寒冬夜中仅剩些许热情的留仙镇人们。

杜月白话音刚落下,整座小镇连着整片夜空和四周的环山陷入了如水般的沉静中,一片死寂。

偶尔人群中的目光转动,都像是在演一出无声诡谲的皮影戏,齐刷刷的目光拉开了故事的前序。

云爵只能略微感受到被慕尚称作韦清秋的月下之人的超凡强大,但云爵能肯定慕叔对于这种强大有着熟稔的了解。

“和云白师尊相比呢?”沉寂之中云爵下意识想到了云白,在无人能见的冥冥夜色里眼底清净眸光温煦。

月下之人没有如留仙镇民众期待的那般施展出仙人手段对杜月白的讽讥之语给出符合形象的回应,只听到一声十分轻淡的“呵呵”笑声,显得很随意,不见尊容而气韵缥缈。

笑声未落,月下之人悠扬的语音紧跟着在夜色的虚幻中荡漾开来:“你欲如何,与本座无关,与本宗更无关系,但...”略做停顿,虽无波澜但不怒自威,语调明显沉了下来,“我宗子弟来此处处理本宗要事,你这书生好端端的为何阻挠。”

久居高位者的姿态尽显无遗,在一片幽暗的夜色下格外巍然。

神情面容仍然难以详尽言表,云爵猜想慕叔六人包括对面隔着人群隐约能辨身形的司南三人这时也未必会释放灵力和识念对月下的韦清秋加以窥探,但背着残月的荧光依稀能见凌空的人影似是换了换身姿。

衣袂在其身后不知疲倦地随空中的寒流起伏,折叠起月光万缕。身形凌立空中,言谈清冷如寒潭之水,威严中不露情绪,语音不如之前卓云凡一行人驾云而来时那般轰轰如雷,但声势中流于自然的压迫感却远甚千重万重。

不说没有半点灵力修为的镇上凡俗之人感受如何,云爵却是有些头晕目涨,却偏偏又不能催生体内灵力加以缓和。不用感知,云爵已察觉到身边夜修与自己一般生出不适,正揉按着面颊眼眶。

只是气息的自然流露就已经如此摄人心魄,得到了哪层境界?比师尊还高吗?云爵强按下心头的不适,微微阖上了眉眼默默疏导心神,内心震惊之余暗自揣测。

除了身心经受的震慑之外,让云爵真正领会到其中深意的是慕尚的反应,这回慕尚再没有出手为云爵夜修二人抵抗这股气势的压迫。

慕尚显然并非有意对二人不管不顾,先前紫衣高大青年催动灵力干扰众人心神时,慕尚第一时间以浑厚的识念为自己和夜修无声无息地抵消了紫衣高大男子施放的灵识压迫。而慕叔此时的毫无反应只有一种可能,慕尚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月下之人的眼皮之下做到施展修为而不被察觉,这足以说明那被称作韦清秋的天渊第五座何等强大!

云爵趁着阖眼调息的功夫想通了前因后果,未经世事的心灵之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震撼而后迅速清明了下来。

远山隔重云,其人如远山,虽高且远,但毕竟路在自己脚下。云白师尊当年未必不是如此走来,而让自己和夜修下山,也许便是存了这番考虑。眼角颤动,云爵睁开了那双邪韵天生的清澈瞳孔。

身边夜修也从一阵揉眼按脑的不适之中缓过了神,俊气的脸蛋上有些懊恼,白了白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睛,嘴中低声嘟囔着,“好大的脾气哟,真不知是哪门子的仙人,为老不尊以大欺小......”

云爵正思绪清明,闻言乐不可禁,笑着抬手揉了揉夜修怨气十足的脑袋。许若彤掩着嘴弯了眉,面容皎洁,如云如月,霎时间不可方物。月色残缺也为美,可却如何也比不得少年少女这一时的欢愉之态喜悦之情,似清泉冬雪。

但今夜留仙镇的冬雪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美的了。原本已是葱茏沉寂的山原之间针落可闻,鸟兽噤声良久,人群之间衣衫的摩擦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呼吸声显得很细碎,风月溶溶参杂在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四面不知哪处昏暗的院里,苍老枯高的树下,甚至是冰结凝厚的河边摆着的那两三张朽坏长椅上,或坐着或站着几个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往何处去的镇上陌生人,在风雪月色下气态各异。

杜月白放下了另一只别在身后的手,两手落了落有些别扭的棉袖袖管,像是打算作揖。但脸上那副玩味的笑意却在月下之人的话音落下之后如同鱼骨卡住喉咙那般,噎住了。

这已经不是杜月白第一次这么觉得,算起来可能从她真正离他而去的时候,他便开始这么想:这群老家伙,性情虚伪而脾气更是无理得不行。

眼中划过讥笑的冷色,在月下韦清秋的俯视之下杜月白扬了扬嘴角,便打算不予理睬,晾一晾这老家伙看他能有何作态。但在识海突兀响起一道声音,激起心中无以复加的震惊外加抽搐之后,杜月白旋即确定,是那人回来了。

内心泛起波澜,又有些意料之中的轻快,杜月白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起来,因此他决定换种方式来和韦清秋对话。

自顾抚琴。

所有人的视线中,不远处那道在夜色中侧脑斜肩的不明晰身影沉了下去,杜月白盘坐到了地上。

抬起那双白皙纤长胜过女子的手掌在身前轻轻拂过,杜月白双膝之上的空气泛起波动。

“嗡~”

浑噩无主的留仙镇众人只听见一声渗透在虚空中的琴弦鸣颤之声,似山林深处潺潺流淌而出的叮咚泉水,又像初春时节高山上开始消融的深厚冬雪,空灵悦耳醉人心神。

先是清脆迸裂声而后转入迂回流转的悠扬之音,自虚幻中流入众人的身心,仿佛春雨润泽经冬万物,甘霖拥吻久旱之地一般,四五个时辰里所熬受的饥寒和心中的惊惧起伏都被这微微一声琴响驱散了不少。

人群中甚至有人眼皮颤动着嘴角弯起不自觉的浅笑,就要合眼睡去;老弱妇孺或靠在子女老伴身边,或卧在父母兄姐怀中神态安详,暂时抛下了心中的不安。

整个广场的人事这时在琴鸣声的抚慰之下才显现出一片符合新春气氛的安详景象。

在镇上人们听到琴弦鸣颤声之前,杜月白盘腿坐下抬手的那一瞬,云爵瞳孔微缩,不用刻意感知便感受到了杜月白身遭气息的变化,一股庞大但温和的凝厚识念骤然生起,不加掩饰地充盈在杜月白一人方寸的区域间。

镇上的住户们只闻琴音入耳游走于身心,而在云爵的体感之下,眼前昏暗模糊的世界仿佛一潭被掷入硕大石块的幽深池水,猛然间剧烈晃荡起来。置身其中的自己就像溺水的人,随着身周浑厚的水波上下起伏,无力感自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紧接着是一阵窒息......

裹挟着浩瀚识念之力的琴音穿针引线般进入身躯肌肤之中,脑部识海中隐有撕裂感生起,云爵急呼一口气,呼出的气刹那间便在寒冷空气中凝结成了瞬息生灭的雾流,笼罩在面前模糊了眉眼而后清晰。

猛闭双眼,五感陷入黑暗之中,逼迫着自己目不见耳不闻。

云爵强忍着识念中越发沉重的不适,沉心静气将全身意识死死守在识海之中,渐将内心感知与外界琴音等诸多变化分隔开来,只去聆听节律紊乱的心跳和长短不一的呼吸声。

识海之中近乎液态的浓雾状浅白色灵气与丝丝缕缕无形无色的识念交织,在尚且狭窄朦胧的识海之中漂溢流转,凝练了有些时日的日炎紫气较之最初炼化入体时有了很大的变化,紫金之色更浓,形质凝实,悬浮在识海中央,温润着以其为中心流转的灵气。

乍一内视,云爵恍惚生出了一种与识念同化,与灵力归一的相融相生之感,好像己身便是灵力、识念和这片识海,在无垠无旷的虚无之中忽隐忽现,时生时灭。

这种感觉很奇妙,身与魂相交相离,体与魄一合即分。云爵能清晰地看见不大的识海中的每个角落,灵力绕着日炎紫气流转,识念在其中穿梭;但又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朦胧一片如同世界之初。

云爵不清楚自己正在经历一种怎样的变化,也许是境界尚低浅,因而还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内照自观一览无遗,只觉得识海之中多了些微不可觉的东西,与琴音隐隐呼应直抵心魂。

琴音并未被完全隔离在身心之外,但此时传入耳中的琴音像被过滤了一般,其中蕴含的庞大识念几乎完全被剥离了出去,只留下悦耳悠扬的音律和略显微弱的识念之力。

来源于杜月白缥缈琴音的识念威压一点一点散去了不少,云爵甚至能品味到琴音之中的些许意境,茫茫渺渺的韵律之中,一股淡淡的怀念和悲伤感同身受般席卷上了云爵心头,黑暗之中云爵心头一酸。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却又短暂,也许只是一个呼吸之间,琴音鸣颤声渐趋平缓直至停歇,只剩下回音在场上流转。

识海之中恢复平稳,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了没有异常之后,云爵尝试着缓缓打开了眼眸。

夜色昏暗如常,慕尚典韦几人宽阔的背脊映入眼帘之中,云爵略感心安。

松了口气,心中的小心警惕刚刚放下,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带着半张面孔的关切之色突兀地映入了眼中,云爵倒是惊兀了一下,便反应过来。

“阿修,你这是干嘛?”云爵小声推开了夜修扭转过来的半张脸蛋,诧异问道。

夜修耸动着鼻翼收回了肩,脸上关询之色退去,压着嗓音嬉笑道:“你可别这时候犯困,好戏可就要开场了!”说着面带着兴奋将视线转向了不远处已端坐地上背朝广场的杜月白。

夜修注意力转回了场上,云爵眼角微动察觉到了身侧另一道关切的目光,转头迎上报以一笑,许若彤这才轻松吐了口气扭头看向人群前方。

心中泛起暖意,见二人转过了视线,云爵暗自沉凝:自己是睡去了吗?但似乎场上并无多大变化,酒肆打扮的杜月白俨然是抚手刚落的模样,阿修没有受到琴音识念的压迫吗?慕叔他们似乎也未察觉到自己的异样,那刚刚自己的经历又是怎么回事?

顾不得立马关注场上的事态发展,云爵垂着目光眉头团簇,又是无解.....

困惑闪过心头,云爵抬起了视线,思而不得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的疑云,细细回味了一番短暂的经过,给云爵留下感触最深的却是琴音意境中隐约体会到的那缕忧伤之感。

是什么,能让他如此意兴阑珊?

视线跃过慕叔顷叔的肩头,跨过昏黑夜色,落在不远处那道奇特身影上。目光落定,云爵微微一愣,不知何时,杜月白盘坐的双膝上竟多出了一架木琴。

隔着夜色,看不清木琴颜色如何,品相更无从考究。只知道确确实实是把木琴,琴身琴弦俱全,琴面应当光洁如丝,偶有荧光反照。

杜月白这时左手五指轻轻按在弦上,侧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头上的小厮帽显得尤为特异,右手捻在弦上两指处,似在回味。

显然琴弦鸣颤之音便由此而来,而鸣颤停歇想必也是杜月白以指按弦的缘故。那股磅礴温厚却带着极其慑人气息的识念,看来也与此琴的出现有关了。

云爵眼芒闪动心中恍然,思绪游走间略微想通了些琴音乍起的始末。

“呼~~呼~~”势急的夜风窜过了山林雪地,经过耳边时柔弱了不少,但寒意更甚。

夜修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抬手紧了紧衣领。

中年男子怀里抱着的俊美少年委实撑不住了,缩着脖子在自家叔叔的胸膛上甜甜睡去,睡梦中俏嫩的嘴角挂着意犹未尽的笑意。

“绿绮...”北面人群边不起眼的角落里老乞丐低语呢喃,眼中凝色越来越重。

裹着一身破烂棉衣的少年歪着脑袋靠在老乞丐身上,头仰嘴张着入了梦乡。

一番云波诡谲之后,悠然而起的琴音好似甘甜沁人的陈年老酒,尤为助睡。

起手了。

云爵能看见杜月白一直松垮的身形瞬息间挺直了起来,目光垂落在身前的木琴上。

浓密的夜色甚至变得有些轻盈,琴弦被左指尖松开,琴音便像被冰封了许久之后被解冻的溪流一般流动了起来。

残破月光,葱茏群山将这一处僻静之地的氛围营造得很好。琴声缓缓,入耳入心。

杜月白手下的木琴长三尺六寸有余,在昏昏夜色下通体呈现墨色,看似架在杜月白盘坐于地的双膝上,但实则整座琴身与双膝之间还有能够塞下两指的缝隙,无依无凭地稳稳悬浮在空气中。

一抚,二挑,三拨。那身形以臂使指行云流水,云爵昏暗不明的视线里只留下一片如云追月的影姿,龙池凤沼随着指与臂的交错起舞发出了时而高亢轻快、时而低沉忧郁的乐音。

微微阖眼,琴音入耳,似乎能观见高山仰止之伟岸,又有惊涛拍浪般的壮阔,直击心田,仿佛身临其境,久久回味叹息。

十指交叠之下琴音多变,其中意境更是时凝时散,似喜似悲又无喜无悲,在入世与出尘之间来来回回,一闻忘忧,再闻忘俗。

而那盘坐的身形却仍然笔挺,低垂着头,脑袋上的小厮帽此时有些别样的味道。

“好听~”,夜修随着琴音轻点着圆俏的下巴,眼帘微合,摇头晃脑神情陶醉,似是颇为懂行。

确实好听,云爵眼中泛起亮光。抛开夜修的顽劣作态不讲,这琴音足以让人心神摇曳,拨弦者细微复杂的情感穿插在音韵之中,忽隐忽现。一众听众总能在其中找到共鸣,已不仅仅是简单的乐音之声。

细细体味,云爵眼芒中闪烁起变化,琴音触动了被压抑内心深处的心绪,离别孤峰云白的不舍,面对诸多未知的惶惑......

“嗒”的一声,赵顷右手上的折扇扣在了左手掌心,云爵被这一声轻响拉回了彷徨的心绪。

呼~这是怎么了?云爵晃了晃脑袋,无声涩笑,是这琴音。

赵顷面有所思,轻轻自语道:“识念竟如此强了,难怪得隐居于此。”云爵在其身后不明所以,只觉得顷叔说的“如此”想必不低,自己方才心神都受了诱导,内心赫然,目光触及那道打扮滑稽的身影带上了一丝敬畏。

“司南哥,胸口闷...胸口闷!喘不过气了要!”蓝氅的少年思尔在布料纷飞的顶棚下苦着脸低声叫唤,呼出口的气凝成了雾流,那拧在一块儿的剑眉给英气的脸蛋添上了几分苦不堪言的意味。

青年凤目清逸,却没有理会,青灰色的瞳孔中眼芒凝聚,目光不经意地在杜月白身上来回飘过,好似被琴音所吸引。

琴声之中蕴藏的识念确实深厚,浩瀚的压迫感在任何一名修士的感知之中不言而喻,但此时却并无针对,仅仅是充斥在酒保般模样的杜月白身周的空间之中,少年思尔表露出的痛苦之色显然三分为真,七分作假,玩劣的劲头倒是与夜修有得一拼。

身披青翠色氅子的温雅少年槿辰在冰寒夜色下更显瘦弱,两只手穿插在略显宽大的袖袍里,文静的眉眼中此时同样充斥着不解与惊讶之色,望着那道盘坐的身影轻轻开口道:“这股识念,好庞大...”

除了庞大,却没有什么其他可以描述了。不是没有,是不知从何说起。

司南皱了皱眉,青灰色的瞳孔中升起一点赤红。这股识念不仅庞大,而且抽丝剥茧般地在杜月白手指跃动间分裂成了一缕缕、一丝丝,大有无孔不入之势,如果铺卷开来,不是自己能应付的了。

司南心中做好了打算,目光渐缓,额上印记若隐若现,风雪之中无人可觉。

琴声跌宕,音韵起伏,在山月风雪间作响。

闻者痴醉,偶有清醒的,也在奏曲之人复杂变化的心绪之中陷入了兀自深思。

赵顷扣扇于掌心,看似写意,目光却有些依稀的游离。

慕尚如水般深沉的儒雅面庞上闪过一丝波澜,宽厚的手掌从身后向前抚过随夜风卷起的长衣下摆,轻轻呵出口气。

琴音自然是悦耳的,但在琴音的掩映之下,昏昏睡去的人们并未察觉场上双方之间无形的硝烟就要水落石出。

一阵风路过,卷起几簇碎雪屑,打在杜月白歪歪扭扭套在头顶的小厮帽上,停留了一会儿便要消融,而人未觉。

此时杜月白侧垂着面庞,视线落在墨色的琴面和随着指尖起伏泛起光泽的琴弦,目中升腾起

眼在身前弦上,心却渐近物我两忘,思绪牵扯,眼神越发迷离,跟着起伏的琴声,越走越远......

迂回的风声化作了枕席间细细暖暖的莺声燕语,消融的雪水可不就是那日明媚午后的溪水流觞,嬉笑逗骂之间推杯换盏,金杯美酒以皓腕柔夷为伴,恣意自由好不快活。

难怪这么多的士子举人,十年寒窗一朝登堂,临了还是一句“只羡鸳鸯不羡仙”草草推诿。

风清日明,正值秋后,聚宴秋水河边,五六席围着居中一席落成整座宴会。

居中者,自然是他杜月白!横卧枕席,容貌打扮与此时此地比拟却是天壤之别。乌亮黑发向后整齐收拢,一根玉簪随意斜插,两鬓垂髫,随风飘摇,天生一股风流之意。一手拈着的御赐金杯在指尖转动,眉目与此时一般低垂,却显得闲暇缱绻,与场上的青年司南有几分相似。

即便眉目无奇,无言无语,可气态却比过了在座众人。座上其他又是些什么人呢?都是些二十出头的俊郎青年,或温文尔雅,颜如美玉目比星辰;又或雍容大度,气壮山河眼似流火。

一群人正都是青春正好的年纪,口出珠玉,言笑晏晏,眼波流转,顾盼留情。美酒在案上溢香,美人在两侧陪侍,好不风流。

后来一个个,到了这般年纪,似乎是已经非王候,即将相了啊。

弦音一阵急促,随着越发出神,杜月白指尖也极为自然的一阵拂动,势急的琴声此时正应了那句诗文“银瓶乍破水浆迸!”

推杯换盏之间气氛便到了高潮,那个悠然横卧的风流无两的杜月白懒懒地抬起了视线,轻轻扬起了手中金杯,又是一番风雅韵味,眼角微眯,只听一声兴起的呼喝随口而出。

“喝!”,一饮而尽。

“饮了!”

“月白兄雅量,小弟佩服,这就饮了!”

“美酒,好酒!”

清爽的入喉声随着附和声接连响起,风雅人喝酒自然又少不了一番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的评点。

尽欢,杜月白淡淡笑了笑又自顾自地打起盹,其余俊杰倒也习惯了他的不拘一格,便各自生欢去了。

座边不是没有美人在侧,只是自己可能有些挑剔了,也或者怜香惜玉到倦怠了罢,杜月白支着脑袋垂着眼帘这么想着。

琴声在思绪中酒杯落下后慢慢平缓,悠悠扬扬。

对岸粉白色的木芙蓉开得倒是正欢,间或夹杂了桂树和木槿,有些芬芳,乱花渐欲迷人眼啊。杜月白轻轻嗅了嗅鼻,嘶,舒适~

还有脂粉味,不知怎的,平日里枕边没有便不自在的脂粉味今日倒有些膈应人。

闭目中皱了皱眉,杜月白睁开了眼,置于腹前的手臂裹挟起宽大的袖摆想要挥散些。

好巧不巧,“砰!”,撞上了来斟酒的侍女,她手中的玉壶。

玉壶从掌上脱落,好在是片草地,玉壶倒是没碎裂。

糟糕的是,小半壶的酒一滴不差地洒在了杜月白身上。

杜月白眉头皱得更深了,低眼瞧了瞧,可惜了这小壶十二年的女儿红。

“对不起公子!对不起!我给您擦擦!来,擦擦!”那侍女忙不迭地从胸前掏出了丝帕,直直地递到了杜月白低下的视线前。

合着是要我自个儿擦擦了?杜月白看着挤在视线里的那块青白色丝帕上的那两只鸳鸯?还是鸭子?杜月白不禁想笑。

琴声开始迂迂回回,有些难言的意味在里面,云爵开始听不懂了,夜修更迷惑,这变来变去的反倒不好听了,想着瘪了瘪嘴。

两个人自然看不到,身前的赵顷嘴角挂起了一道缅怀的沉浸的笑意。

杜月白的心神还在回忆里游走。

视线微微抬起,额,这是哪家的小姐,跑到这里来找乐子了,手上这串芸香珠也不嫌扎眼。饶是杜月白的心性,也感到有些有趣。

索性抬起了头,丝帕的主人便印入了眼底。

在座的其余人早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里,几人除了些许的惊愕,很快便恢复如初,笑盈盈看着这一切。

原来是个不大的姑娘,杜月白看着眼前的人儿面容平静,不见不悦却也不见丝毫的不以为意,只是眼中平静,面无表情。

对方却睁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目光皎洁,眼神纯稚,无辜地对上自己的视线,神色有些焦急,咬着不施粉墨却仍显晶莹的嘴唇显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又向前抖了抖手上那块图案奇特的丝帕,意思像是在说,你快拿着擦擦啊!

“哈哈”,满座诸子皆捧腹,即便再如何文雅的,这时候也摇首轻笑。

那十一二位陪侍的美人掩着嘴弯了眉,眼波滟滟,像是被逗乐了又好像讥笑,心底在嘲讽着:你这小丫头,谁都知道这位才是主儿,你以为耍个小把戏就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果不其然,杜月白只跟她对视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坐直了身子转过了视线,顺带接过了那块特异的丝帕。

质地不错,特品,王侯家眷。杜月白指尖感受了一番,内心笑了笑,面上仍然无感。

擦了擦被淋湿的那块衣角,随手丢在了一边的角落,杜月白摆了摆手,淡淡道:“下去吧。”

“啊?”这女子却是一愣,手伸在身前进退为难,亮闪的眼眸向着杜月白身侧的角落转了转,泄气般无奈地吐了吐舌头便略显笨拙地俯身拾起了玉壶,趁着弯身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丝帕,嘟了嘟嘴,起身施礼“谢公子~”

身姿颇为生疏地欠了欠,自然而然地扭转了梳着与容貌悬殊颇大的发髻的脑袋,拿着手中的玉壶,踩着分明与女婢姿态大相径庭的碎花小步,女子转身便恢复了轻快,姣好的面容上一双灵动的美眸左右四顾,最后打量了一番这处士子会饮之所,便百无聊赖地失了兴致,想必是要打道回府了。

可杯中酒还没加呢,杜月白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道俏弱的身影,内心无语。

好在坐在左手的苟攸一眼明了,拎着酒壶便来作陪。

杜月白微微一笑,也不为意,交谈开来。

那日下午的风也不错,从林间的树梢上游走,挟着花瓣叶坠入了秋水河里,暗香浮动。

只是后来......不知怎地,竟与那女子偶有交集,一来二去便熟稔了起来。也得知了芳名,李月曦,年方十八。却是那朝皇帝的亲侄女,八王爷的掌上明珠。

好巧不巧,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

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脑中流影一般闪烁而过,当时的才子与佳人,身心随着接触深入越发亲近。

往昔的种种只存在于经历者一人的脑中,在这片山谷平原的幽暗夜色下,曲中意不为听众所知。

弦音再转,时舒时急,琴声落在周遭众人的耳朵里又是别样的韵味。

有人听出了草长莺飞,落花流水;有人品味出其中的酸甜苦辣,儿女情长;又或者,只觉得音律悦耳,乐声动听。

在云爵听来,充盈在耳边的琴声真切醉人心神,从有记忆起长至今日今时,包括孤峰和留仙镇上的一切声响无能出其左右,除了眼下场景有些难言以外,一切都符合了内心对于这场年会的憧憬。

“嗡~”,指压弦止,杜月白垂着头合上了双眼,眉头死死拧在了眉心,“嘤~”,指尖松动,“曦儿......”,心底轻唤,“曦儿...你...能听见吗?能听见吧...”颤动的弦还未完全停歇,细长白皙的指已拂动起来。

深厚的夜色随着琴音的这一声停滞瞬间沉寂,紧跟着琴音再起又苏醒了过来,花落无声但花开一定有音。

只是先后意韵截然不同。

琴韵陡变,如果说先前叠变的弦音是杜月白沉浸于往昔回忆的写照,那么此刻起便是他细数前尘之后内心升起的情感交织,琴音中由浅而深地流露出一股凄怆悔恨的意味,随着弦动越发浓烈。

云爵能清楚感受到弦音之中的哀伤之意,与自己那日离开孤峰离开师尊时略有几分相似,但却更深沉,久久难以消散。

莫名悲哀,云爵不禁心生同情。

即便世间一切对于修士而言在无尽的修道之途上都会随着时空湮灭,但总有些东西难以断舍离。

云爵无法真正感同身受,但此时内心却有些茫然,像杜月白这样的修士,已经到了如此境界,在修行途上仍有与修行并重甚至超越所谓修行境界的东西,那么自己呢?

没离开孤峰之前,夜修和云白师尊便是生活全部,因为有他们在,所以生命才有了依凭,构成了到如今的记忆,心头的念想。

而现在,离了孤峰,又多了一群人一些事,慕叔,典叔,顷叔...还有若彤姐,甚至这座停留了一年时间的留仙镇,最终都化入了记忆之中,不论自己愿意与否,它都成为了有涯生命的一部分,随时间亘古,随空间重叠。

将来......

也许还会有更多,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越发茫然了,这出神的一瞬便化为了永恒,到了下一个眨眼。

好在寒风常起常落,凉嗖嗖。

炼气境修士对于饥寒之类还不能完全做到无视,只是相较常人而言更具气力,但连着数个时辰在寒风中僵立,云爵自觉没法做到安然自若。

抬手拉拢了胸口的衣领,云爵禁不住有些哆嗦,凛冬半夜后到黎明破晓前这段时间里寒意翻滚得尤为厉害。

眼神微转,端详了一眼夜修,发觉他早已两手紧紧地掐紧了衣领,缩着脖子兴致昂扬地观望着场上,这才放下心。

目光再稍偏移,是少女的身姿。奇怪的是,这冬夜寒风对于许若彤却好似没有多大的影响。少女此时仍然是一副俏盈盈的模样,美眉恬淡,嘴角微扬,显然也沉浸在对弦音的聆听之中。

心中疑惑,但好在不是坏事,云爵放下了手,贴合的领口阻挡了些寒风对于身体肌肤的侵袭。

广场上或卧或坐的镇民们许是耐惯了寒霜,此时相拥着倒也不见有人因此不支。也可能这琴音确实悦耳入心,慰藉了担惊受怕的镇民们的身心。

月光开始黯淡,渐渐西垂,如落日一般,刚刚还在两峰的峰尖之间,现在已经垂挂在了右边那座高峰的右侧。

还没下孤峰的时候,云爵有时修习或玩耍累了,便和夜修并排仰躺在峰顶的沙石平地上,看流云在天上游走。天很近,触手仿佛可及。除云雾以外,云爵对日月颇为感兴趣,只觉得这两个圆球好像是在互相追逐一般,这边东升西落,那边也紧跟着东追西赶,只是永远也没见到追上的时候。

不知当日月相交的时候,会是什么情景。

云爵眼角眨动,月辉落在眼里,灰蒙蒙地亮闪。

杜月白对着卓云凡一行席地而坐,自顾抚着琴,也不管天上的韦清秋。韦清秋配合一般颇为默契地没有任何反应来打扰,如果不是有刚刚那么一番言谈,两人倒好像真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一般,你弹我听。

显然不是,这一曲似乎将近尾声,天上除韦清秋以外的三个小辈都有些不解,但却缄口不言,面对着韦清秋,即便三人个性迥异,却也遵循着相同的道理。

银白的发丝在脸庞两侧飘逸,在空中伫立良久的韦清秋动了,两手无声无息地垂到了身边两侧,飘荡的丝织衣袂收拢了些许,如屏如幕的气势稍减。

“这一曲,也算是让你奏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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