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力霞云已翻过最高峰头,飘至这座小平原上空,离留仙镇至多还隔四五里地的距离,只是远在高空云霄之上,凭肉眼隐约可见人影闪动已是极致,至于想要细细端详,显然非人力可为。
当然此处人力指的不过是聚集在广场上的寻常留仙镇民众,而非慕尚司南之流。
这道自报家门般的传声说是仙音悦耳或许也不为过,一声口谕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然而宏亮高昂却如风引雷般掠过山林,声势骇人,排山倒海地传至整座留仙镇上空,所过之处甚至引起了深山老林的应和,树浪阵阵,林木呼啸,倒伏的树丛前后摇晃,如**浪。
惊动了不少未入冬眠的飞禽走兽,站在广场之上依稀可闻六七里地之外的深山中伴着山林的呼啸传出禽鸣兽吼之声,杂乱不绝,四面大山带来的巍峨压迫感更甚。
这声音传到留仙镇上,萦绕在广场上空,回荡在各个角落,镇上平凡百姓只觉得如天雷滚滚,威严而高深,真如仙人敕令般神圣不可亵渎,偏偏又叫人心生亲近向往,大概与代代熏陶所致的敬仙礼仙习俗风气不无关系。
要说瞬息之前,这座小镇广场上欢腾一片,人群涌动如同锅炉中煮开的沸水般翻滚不息,此时便是沸水被凉透之后的沉寂,人头虽在攒动,可却鸦雀无声,不说落针可闻,但也相去不远。
眼观眼,心比心,众人噤声,齐刷刷扬起的目光倒是没人收回一束。
沉寂归沉寂,在心性淳质的留仙镇民众眼里,惶惑是一回事,内心的炽热与好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留仙镇自落成起,便处在深山包绕之中,说是份属于仙洲大陆南域的最南端的一座山谷平原,但镇民们对所谓的仙洲大陆都只是道听途说,更别提如何领会这世界原形是何样了了。就如同久居内陆之人,只闻汪洋如何广阔,但却不见其实状,又如何感受它的无垠浩瀚呢?
因此,在镇上居民的真实感知之中,这块不大的一隅之地便已是世界的全貌。无数的先辈在这里生老病死,而自己或许也正踏在这样的命运轨迹上,安然自乐,而无所局促。
至于所谓仙人,祖祖辈辈代代相传,听来是神异无比,但谁知道呢?镇上那些个酒唠话唠,闲聊时个个都是绘声绘色,唾沫横飞神采飞扬,说的比见的还来得真,到末了不都是以一句“信则有不信则无”草草结尾,长叹一声,唏嘘不已,做摇头晃脑状,来以虚盖实蒙蔽众人嘛。
至于真假,谁知道呢?仙人是否也食那人间粟谷,饮那果酒米酿?
眼下那只听其名不见其人的仙人终于活生生地摆在了面前不过几里地远的高空,还不得把握机会好好瞅瞅?
大多怀揣着这般心思,淳朴之余偏还有些迷蒙的趋逐,一个个都睁大了眼,脸上布满了好奇二字,锣鼓鞭炮早已被弃置脚下,生怕一点动静便惊着了仙人。
妇孺之中有两两成对相互紧紧拽连双手的,乡土气息浓厚的粗眉俊目间也有些汉子都比不上的英气;也不乏有出阁未久,尚留闺秀之气的小家碧玉捏着丝帕两指扭捏在腰间,清秀眉眼里满怀着对那翩翩谪仙的好奇期待。
至于其他种种,抱稚子牵幼儿的,各形各态,不一而足。
青壮汉子倒是颇有男子气概,双手插腰,横刀立马地站在人群之前,仰头咧嘴,睁大眼眶欲看个究竟,虽枉然无功,但也在“仙人”面前十足出了把风头;那先前还心存余悸,身系家室的中年男人们也不显得畏手畏脚,只是双手兜在袖中,歪着脑袋,蹙眉观望。
更别提再向后那几个读了少许诗文的读书人,和那群跃跃欲试想要拔得头筹第一个被仙人青眼相中的少年郎了,其中便站着那个给老乞丐偷碗添酒的平凡少年。
惶惑愈来愈少,好奇之色越来越浓,随着霞云越飘越近,人群中炽热的情绪有增无减,愈发高涨。
这座顶棚下,慕尚众人依然默立,脸上神情越发淡然,没有人开口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仿佛一切都是心照不宣,连六人身周的灵力波动此时都瞬息间消隐不见。
猛地一下从灵力浓郁的汪洋大海中脱离出来,夜修有些迷糊,搞不懂老典叔六人这般反复是为何,心生困惑,思不得解。好在整个人由内到外轻快了不少,目光炯炯地端详起那片七彩绚烂的灵力霞云。
远非凡俗之人肉眼可比,夜修催动体内灵力流转至眼中,掺入视线放射出去,所见之景截然不同,首先映入心神的便是那片灵力云霞,各色灵力穿梭翻滚而成,灵力之浓厚叫人咂舌,形成了一圈最外围的屏障,七彩霞光便是由此散发出。而后隔着灵力屏障,可大略见到云霞正中或坐或站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面容不清,衣饰模糊。
夜修看不真切,心头探究之欲更甚,便欲催发灵力穿透屏障,心念刚起,却只觉眼前一片影动,一个恍惚,灵力便重归识海之中,视线也自然与霞云断开。
夜修被这突兀而来的异变惊扰,心中微恼,反应过来才察觉那片贴着眼睛闪动的影子竟来自于赵顷手里扇动的黑白水墨扇,心头恼意这才作罢,方才的灵力汪洋还在心头留存阴影,悻悻然缩着目光看向身形不动向前而望的赵顷,只听后者头也不回地淡淡道:“小子,安分点儿,不该乱动的心思别乱动,引火上身,叔几个可未必有闲工夫来护着你。”那把山水墨扇在夜修眼前晃过之后已经合起,被赵顷单手横在腹前,面色冷漠。
夜修闻言心中咯噔,隐隐了解到事态的严重性,平日里与赵顷在棋盘上捉对厮杀或者嘴上花花翻山越岭地跑火车,也从没见过赵叔此时这般肃穆甚至严厉,显然自己刚刚的举动险些便招来严重祸端。
想到这里,夜修咽了咽口水,再没了探究的欲望,乖乖拿肉眼如寻常人般遥遥端望。
风吹影动,日远光薄。人群寂静然而形态不一,有深林里的风拂过平原草地上的积雪,掠动了这白花花的世界。白墙黑瓦的人家,中植琵琶树的人家,门前立石墩的人家,被风穿门越户而过,有风的地方便卷起了不一样的生息,从林林落落的门户,到那条千年青石的主街上,积雪沉寂然而止不住内里的消融,冰封的河面下不知多少尘埃万物在复苏。
这座安宁了许久的小镇,在今日终于开始不同。
已经记不得多少年前,似也如这般,几个年轻人离开了这座小镇,后来都被沉淀在这片古老而闭塞的记忆里,只留下只言片语的模糊印记,如同那棵老槐树,那口枯井,或者还有些七七八八的东西。
许若彤娴静站着,身姿俏挺,峨眉黛目间清澈灵动,秀婉脸蛋上乌亮的目光恬淡地望着那片越来越靠近头顶天空的霞云,心绪平和并不觉得多么仙奇,还不如后院里那间只有自己能进出的小屋里的景观来得好看。
心中暗暗比较,少女心神猛然摇曳,瞳孔收缩似有所感,小屋?为何?能感受到屋里那四只小水缸的喜悦召唤?眼神焦灼地回首而望,然而视线被房屋阻隔。
在这时候,醉仙居后院里那间云爵夜修从未进出过的屋子门前,空气一阵扭曲,一个人影竟缓缓成型,凭空出现在了此地。
却是那消隐在醉仙居厅门前的灰发麻衣男子。
男子雍容浅笑,嘴唇呢喃,老伙计们,好久不见。下一秒便没有任何预兆的,男子已浮地而起,只剩下脚尖点地,身子诡异地缓缓穿透了屋门,来到了屋里,那间对云爵夜修二人来说,充斥着神秘未知的小屋。
小屋外虽说地处山谷盆地,又是冬季因而光线微弱,但也好歹依然白昼尚且清明。然而小屋里却好似进入了黑夜,黑暗一片,只有四团荧光如夜幕星云般照亮了这片空间,无边际的空间。
男子身形穿过墙壁出现在屋门处,灰发在这四团荧光照映下如水银般闪亮,依旧含笑,只是那雍容笑意里多了一抹沧桑浮沉感。
男子身前便是这间屋子的内部空间了,这间屋子从外面看,比夜修云爵二人的寝舍还要小上一号,然而真正进入内里,才能发现,眼前一幕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黑暗一片,但借着四团荧光还能观察四周,没有边际的四周,这片空间自成一片如夏日夜空般的世界。
四团荧光便成了这片沉寂夜空的中心,四周有点点星光闪烁,在不知边底的空间里流淌,五彩斑斓,如梦似幻。
而那四团本只是发散光亮的荧光在男子进入这片空间之后,有了不同寻常的动静,靛青蓝紫之色如无波水面落入石粒般泛起了涟漪,一圈接一圈荡漾,扩散开在四团荧光交汇行成的中心相融。
涟漪的中心是四把形态各异的小剑,作为散发荧光的源头在这片夜幕般的空间里上下沉浮,或者说是在极为人性地表达着雀跃。
空间里跌宕起一股强悍无匹的气息,但却不知怎地,被限在了这片普普通通的小屋之中,有剑鸣声呼啸,像是在男子耳边私语。
静静负手眼波淡定的男子见状微微一笑,目中渲染着不知名的神韵,在荧光辉映下,神采奕奕,精芒内敛而气息滚滚,可上九霄。
身子不见动静,男子已悬浮在了那片涟漪交融的中心,双手缓缓从背后平举而出,双腿慢慢弯曲,似是在压制着这片空间,终于完全盘腿坐下,男子自身后平推而出的双手捏诀摊在腿上,做了个打坐姿势,平复气机之后双目缓缓闭合,面容祥和安宁。
接着,如千万溪流汇聚入海般,四周流淌的夜幕空间,五彩星光,还有那四团荧光均以男子为中心朝男子体内涌去!无穷无尽如万马奔腾。
灰发男子这边仿若开天辟地般演绎着变化,而广场顶棚下,少女却也如血肉相连般身有感知。
感受到身边许若彤的异动,云爵在举目观望了霞云一阵之后,转过目光对上了少女的视线,“彤姐,怎么了?”
秀眉微蹙,内心那股别样的感受突兀而来也突兀而去,少女回过神来对着少年关切的目光展颜一笑,“没事,被这古怪东西吓到了”,边说边伸出了细嫩的手指对着已完全显露在众人视线中的灵力霞云戳了戳。
“别怕,慕叔他们都在呢,仙人总不至于伤害咱们这些无辜百姓吧!再不济,我跟阿修保护你。”
云爵笑着安抚,实则内心也有些不安宁:阿修不安分,慕叔他们似是与这霞云上的“仙人们”颇为不对付,这要是有个万一,凭着自己和阿修这点微弱修为,恐怕无济于事吧。待会儿要不带着彤姐先溜?
云爵内心思忖,但目光却未从少女脸上移开,因此还眼含笑意盯着少女的目光,俊邪风韵不由自主地便随着笑意舒展开,倒是引得少女脸红地转移了视线,“好啊,那我就等着阿爵的保护喽”,少女俏皮一笑,回过身去继续观望那片云霞,眼中含笑,不知为何。
云爵收回心绪,口齿明净地轻笑着点了点头,心头烦恼,脸上却是一如既往地扮出了温文和善的模样。
虽然面容宁静掺杂好奇地看着如五岳压顶而来的霞云,但云爵实则却在盘算着内心的小九九。
首要的,回孤峰是长远之事,修为境界是首要前提,其中还夹杂了师尊所谓的随缘二字,也不知是个什么缘分;再其次,眼前的事便已让自己如此拘束,倘若此时境界足够,未必不能够随性自由。
总结思虑,入宗门必定是一等一的大事了!心头做出了决定,云爵面色才总算真正宽松了下来,若这霞云上的人物,真是为宗门收徒而来,自己和夜修自当尽力一试,但如果不是,自己二人便也无需操心过多,更不需涉入其中。
越想越通明,云爵反而渐渐放下了心神,静观其变,乖乖顺应起十二三岁少年郎的角色模样。
霞云在这片刻间,终于飘过了这四五里地的距离,到了广场上空。
笼罩着整座不大的广场,遮蔽了本就不算明亮的冬日光辉,好在还有积雪在屋顶瓦缝间,留了些灰白的色彩,加之留仙镇外方圆几里地的平原和那如屏障般的高山深林,连绵的白雪如同皮影戏台上的白板,起着明亮视线的作用,才不至于白昼如夜。
茫茫天地间,这处山谷平原之中,此时沉寂一片。
除了广场上的青壮镇民,回家休憩的老人们也都互相搀扶着往广场而来。
云霞之上的人物倒也不焦急,似是颇有耐心地等着留仙镇全员到齐,来见证这恢宏的场景。
这座长期与外界隔绝的小镇上便出现了诡异一幕,一片广场大小的云彩漂浮在广场之上的高空中,底下是瞠目结舌仰头而望的寻常镇民,青石板的街道上还有稀稀疏疏的老弱正一脚一步地赶过来,绝对的安静中掺杂了别扭的对比,一者高高在上如视蝼蚁,一者浑然不知如观仙人。
好在老弱并不算多,不多时镇上人们便都到齐了。
直到最后一对老人互相搀扶着汇入人海之中,云霞上终于有了动静。
“我等乃是天渊神阁弟子,护佑你等所在这一方天地,今日来此,为寻与我宗有缘之人,带往宗门求证仙道。同时!寻回我宗遗失在外的几件器物,以免其伤及尔等凡胎肉体,能为我等提供线索或是指明器物所在者,即为有缘人。”
宏亮之声再起,萦绕众人耳畔,带着一股叫人心头炽热的诱惑力,言毕音落,便不再多语。只有那云霞在一丝丝一缕缕喷薄着霞光雾霭,落入镇民眼中,自然是蔚为仙异。
霞云之下,广场之上,人群顿时炸开了锅,言语并无任何晦涩难懂之处,一听即明了,这是深山云海之中的仙派宗门出来收徒了!
瞬息前的沉寂转瞬间变为了哄动,镇上那些老弱者倒还算淡定,上了这把年纪,即便有缘,恐怕也是求仙无门了。哄动的源头便主要剩下了那些青壮少年们,眼神炽热,目光炯炯,交头接耳议论不休,人声鼎沸,个个面红耳赤摩拳擦掌,便要进那仙人青眼之中,仿佛仙门已在眼前,手推即开了。
“仙宗收徒啊?!这等盛事,我爹妈可都没见过!岂不是说明我与仙宗有缘!哈哈哈哈哈,我就是那有缘人!仙人!仙人!真君!我在这儿呢!”衣衫不整的矮瘦汉子在人群中上蹿下跳,这是被“突如其来”的机缘弄晕了头脑,对着霞云手舞足蹈,生怕仙人瞧不真切自己,误失了自己这么个“有缘之人”。
“张老三,害不害臊!谁家爹妈有生之年里见过这等腾云驾雾的仙人了?那咱们岂不是个个都是有缘人?!”旁边也不乏心头炽热但也不失理智的中年男人在一边讥讽,一脸鄙夷地推了那汉子一把。
“就是啊,老三叔,您都多大岁数了,还不忙活着找个热坑媳妇儿?瞎掺和咱们年轻人的事是做啥子哦?没听仙人说嘛?要那为他们寻得遗失器物之人才是有缘人嘞!”身材高瘦,年轻力壮的青年在一旁附和着嘲笑那矮瘦汉子,汉子脸红耳赤地便要争辩。
“也不知是啥器物,咱见过这么多的劳什子东西,哪知道哪件呐?”有人在人群中嚷嚷。
“问问,快问问!”炽热的人群幡然醒悟,齐齐停下了比斗,再度昂首云上,“仙人,你们找啥的器物,可有个煤灰图画好让我们瞧瞧给你们比对比对。”叫嚷之声此起彼伏,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殊不知,那云霞之中,所谓“仙人”正面含讥诮地看着这群心中的“蝼蚁”为这机缘争吵不休呢,三男两女身姿绰约地或坐或立在云霞中央,面罩云雾,看不真切,只看气息,便超然脱俗高高在上。
人群嚷闹声未落,云霞之上一道五彩光束便闪烁着飞射而出,速度极快,几乎肉眼难辨地便已到了小镇北门的牌匾之上,是一道虚幻的锦卷,在留仙镇民众的啧啧称奇声中缓缓铺开垂挂在半空,四件器物图形缓缓显现在画卷之上,是四把长剑。
“果然,贼心不死。”这边靠东南角顶棚下,云爵夜修也颇有些好奇地观望着图卷中的四柄长剑,离得远反而率先看得明了,正当二人看得入神,回忆脑海之中是否见过之时,一声清冷喝声在二人耳畔炸响。
赵顷横在腹前的墨扇此时被紧捏在了手中,眼神死死咬着画卷之上的图案,眼中怒意闪烁,再也没有半点平时风趣亲和的样子,率先出声。
“二哥,让我把这群狼心狗肺的小人都剁了吧!”魁梧的典庄此时早已怒目圆睁,脸上青筋暴起,一脚已踏出了半步,却被一双白净得略显病态的手掌轻飘飘地拦在了胸前,慕尚目色深沉,寒意在眼底翻滚,但却压制住了暴起的典庄,摇了摇头。
顾北瘦削凌厉的面上杀意四起,被生生克制,慕尚不开口,谁都不能轻举妄动。刘安张起,表情淡漠,眼神看向那片云霞,如见死尸。
云爵三人站得离六位大叔最近,此时身心感受如坠冰窖之中,遍体生寒,这突然而起的杀意,令三人呆若木鸡。
夜修这时候哆嗦着嘴唇双手死死拽着云爵的长袍衣袖,俊秀十足的脸上惧意遍布,噤若寒蝉,目光抽搐着往云爵身后躲了躲。
云爵死死踩着地上的青石板,轻轻拍了拍夜修发寒的双手,俊邪目中眼神凌厉地看向六位大叔,心中思索:显然,大叔们与“仙人”们,不是不对付,是极为不对付!老典叔开口便欲屠杀云上修士,其本身境界修为应比这所谓“仙人”只强不弱,只是不知是什么仇恨令大叔们如此深恶痛绝。
脚踩青石不动,云爵还显青涩的身躯里灵力流转不停,识念更是催动得在体外飞速探测,精神高度紧绷。
而少女许若彤,离慕尚最近,此时也是咬着嘴唇,柔嫩双手紧紧抓住了慕尚另一只手掌,美目中茫然一片,惊吓莫名,不知为何叔叔们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慕尚转过头来,朝着许若彤温和笑了笑,轻声道:“彤儿别怕,没事。”
许若彤眨巴着如秋水般的眸子,乖巧地点了点头,但柔美脸蛋上依然怯怯,目光闪烁地看向图卷上的四柄长剑,我好像......见过......,少女心中的默语无人可闻。
图卷引起的并非仅仅慕尚几人的滔天怒意和杀意,广场其他几处均是反应剧烈。
青年司南这时候非但闲散不再,而且脸上如冰入骨般冰寒一片,狭长凤尾目中似有烈焰燃烧,额间那枚云爵恍惚见过的火焰形印记忽明忽暗。
“站在我身后,离我近些。”嘴唇未见启合,司南不带烟火气的话音在槿辰思尔两个少年耳边响起,二人乖乖照做,大气不出。
一袭玄衣的威严中年男子把瓷娃娃般的俊美柔弱少年抱在了怀里,脚下青石板竟微有些开裂,如临大敌。
酒肆里的伙计嘴角讥诮之色更浓,头却低得更低了;老乞丐好不容易把那小子从雀跃的少年堆里拎了出来,把那只新制的瓷碗放在了少年怀里,一步也不让少年离远,说是要喝酒,自己端着嫌累,怕走远了又喝不着。
模样无奇的少年撇了撇嘴,头一次心间生起了怨愤,只能无奈照做,但眼神却依然火热地端详起那四把长剑,可真是漂亮得很,要是我见过,那岂不是也有缘进入仙宗?观摩观摩这等宝贝的真身?想到这里,少年心里美滋滋。
又是一道寒风吹过长街,带来湿凉的雪水汽,最后停留在了广场上,穿梭在人群里,专找棉布毛衣的缝隙刺入肌骨,或许是冷着了,人群叫嚷声低了不少。
但窃窃私语声依然不停,起先个个都是眼珠滚动,心底里暗自计较,想在记忆里找出与这图卷上四把长剑相关的蛛丝马迹来,但最后却发现一个个都是大眼瞪小眼,憋不出半个响屁来,只得集思广益,低语议论。
抱着孩子的妇孺们也在一边绞尽脑汁地给自家的男人们提神回忆,时不时地插上一言半语,但终究一无所获。至于那些老人们,无心于拜师求仙,倒是惊叹这四把长剑如何美艳,不愧是仙家器物等等。
人群由起初的集体炽热向往到渐渐失落沮丧甚至无助,像是真的失去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乃至有人竟要哭出声来。
南边高峰上的日头又往西偏了几分,光线越发暗淡,离黄昏已不远。人群开始平静了下来,这等器物镇上这么大点儿地方,要说大家都没见过,那便是真的没见过了,那便也说明了与那仙家无缘,既然无缘,那还心头热个啥子?不如回去抱着婆娘热炕头。
“仙人啊,咱们这地儿真是没人见过这等宝贝啊,可有别的办法以证有缘?”人群中率先有人朝着霞云喊到。
“是啊,可有其他啥办法?不是据说有看根骨资质的吗?要不您给瞧瞧咱们这些人里可有什么仙家能看得上眼的资质?”那几个酒唠凭着道听途说来的一两件轶事向“仙人”提起了建议。
渐渐地,议论之声再起,众说纷纭,乐此不疲。
在镇上居民毫无头绪的同时,那片云霞之上,“仙人间”也进行着交流。
“哼,一群蝼蚁,师姐,我就说一早便直接回念岂不是更加方便,何必这么磨磨唧唧。”五道身影之中,居于正前中间的那个负手站立的高大男子开口道,显然失去了耐心,戾气横生。
“韦师弟说得不错。”高大男子身边一站一坐的两个男子开口应和,其中便有那负责向留仙镇民传音的男子,声音宏亮之余颇具亲和力。
“师姐...凡人怎么经得起回念?看他们似乎真的没见过这四柄剑,要不算了吧......”居于后排右侧盘坐着的一道纤细身影脆声开口,是那两个女子中的一人,声音清脆中夹杂着青涩,如枝头嫩叶欲滴,内心流露出恻隐之意,转头看向了盘坐在另一边的一道女子身影,出声请求。
那道气息玄灵的女子身影没有立即回应,云雾缭绕的脸庞看不清任何表情。
“小师妹,按我爷爷推演所得,诛仙四剑必定在这片区域无疑,这片区域之中,也就这么一座市集。而且,据阁中弟子探查所知,这座小破镇,便是那留仙剑主年少之时的故地,那所谓的留仙剑主说不得便把四剑藏匿在其中,这些愚昧无知的蝼蚁里便可能有受其所托之人,藏着掖着不说。不对他们施以回念,便可能遗漏了那漏网之鱼,错过夺回四剑的机会。到时候,爷爷责怪下来,我与师姐辜负期望倒还是小事,就怕师兄师姐们受其牵连啊!师妹,你可得想好咯。”居中的高大男子转过身来,看不清面部变化,但言语生寒带着不屑。
“你!哼!师姐......”右边的纤弱女子显然心思稚嫩,不如高大男子这般心计狡诈将两位师兄与其绑在了一块儿,一时语塞,求助地转向口中的师姐,这次任务的领头人。
“就按韦师弟所说,回流。”声音清寒,那气息玄灵的女子终于出声,不含半点多余情绪。
“师姐......”纤细女子低声哀求,然而却再得不到回应,玄灵气息中包裹的娇躯一动不动。
“遵~师姐命,我来施术。”高大男子半含尊敬半带戏谑地朝那女子弯了弯腰,便转过了身子,俯视着地面那群眼中的蝼蚁,呵呵轻笑出声,笑声阴寒。
另外两个男子,这时见状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半个身子。
根本上讲,这类“回念”手段也只是名字好听些,与旁门左道的“搜魂”一类妖邪之术同根同源。被施术者轻则痴傻重则丧命,余生凄惨不说,更惨的是以凡胎肉体被伤及三魂七魄,死后必定难入六道轮回之中,只能成为在这天地间无意识游荡的孤魂野鬼,最终一点点消散于天地间。
但若仅仅如此,二人必定不会有所顾忌。修仙之路本就断去了许多凡尘杂念七情六欲,所谓慈悲在某些角度来讲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修士之修,与天与地争,更多的还是与那同求仙缘的修士相争。因此修士之间最常见的绝不会是温情脉脉,而只会是色厉内荏的彼此算计。
二人真正顾虑的,是采用这种有悖人道的术法伤及普通凡人之后所沾染的因果,会成为境界攀升道路上潜在的隐患,冥冥之中便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天道轮回受其制约将更大,对修行往往不利。修行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超脱凡俗,逍遥自在?所以,这种有碍求仙之路的做法,二人是能避则避的。
而对于韦师弟这种爷爷是宗内实权长老,父亲是宗内中流砥柱的三代子来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即便沾染了恶因恶果,那也有许多可行手段与天道抗衡,只是付出相应的代价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二人在这高大男子开口提议进行“回念”之后,便随即出声附和的原因了,对于这种人,只能交好而不可交恶。
两个男修静立在后,负手不语。而先前那个盘腿坐在右后侧,为留仙镇镇民们出声求情的青稚女子,此时纤嫩双手紧紧握拳置于盘坐的双膝上,云雾遮面的身周气息起伏,显然内心波动剧烈,恻隐之意愈发不忍。
至于那玄灵的清冷女子,依然不见波澜,盘腿捏诀,无时无刻不在打坐修炼。
霞云之上并未传出回应,五彩流光倒是喷薄个不停。仰头遥望的留仙镇众人大失所望,摇头晃脑扼腕叹息声此起彼伏,为错失这段“机缘”心痛不已。殊不知,一场灾难正在所谓的“仙人”手中酝酿,即将降临在头上。
冷笑过后,高大男子昂挺身躯,不见如何动作,男子身周的灵力云霞开始绕着身体流转,高空气流随之扭曲,男子依然负手不动,但身周的气息却越发深寒。被云雾缭绕遮蔽的脸上,双眼的位置,两点幽暗紫光渐渐成形,如鬼火浮动。
一切似乎已准备就绪,男子轻喝一声“去”,声调幽寒,戾气凛然不带丝毫情感,高大身躯微微震动。只见那双目位置浮动的两点紫光便言出令随般随着男子俯视的目光向下疾射而去。
两道凝实的幽紫光束穿过七彩云霞之后,便显露在了半空之中,如流火般挂落。瞬息间,已到了广场上离留仙镇民两三米距离处,光束突兀散开,散成一片色彩黯淡的光幕,将整个广场笼罩其中,这片窄小空间里,薄暮夕阳都被渲染成了淡紫之色,光幕缓缓扣落。
“哇,那是什么?”广场上渴盼仙缘的留仙镇民们本就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观望着霞云的动静,几乎在紫色光束穿过灵力霞云的下一秒便看到了那在空中闪烁光芒的紫色光束和变化而成的光幕,有人叫出声。
“仙人赐福吗?仙人赐福了!仙人赐福了!”那幽紫之光穿梭间带着一股绚异的色彩,在凡胎肉体的留仙镇众人看来倒真是仙气满满,好似天上仙人随手降下福泽了。
欢呼之声乍起,淳朴至极的留仙镇民们心地单纯地便认定是仙人赐福无疑了,张开双臂坦露怀抱仰头做出迎接拥抱状,面色崇敬而满怀喜悦。
“呵,果然是一群毫无见识的蝼蚁”,云霞之上,那负手而立的高大男子在释放出幽紫光束之后,略做平息,身周气机再度流转圆通,这时候向下见着顶礼膜拜的留仙镇平凡民众,再度嗤笑出声,仿若看着一群被碾成灰烬的死尸。
“二哥!”这次出声的不再是典庄,魁梧的壮硕汉子这时候早已赤红了眼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要不是慕尚一手压着,恐怕典庄早已飞身而出,直上云霄,撕裂那片云霞,撕碎那所谓的“仙人”了。
声调冰寒的是赵顷,垂落身侧的一只手掌上已然可见快化作实质的灵力凝聚成团,目光紧咬着面色沉凝欲滴的慕尚,只等一声令下。
“唉...”轻声叹息,无须文雅的脸上反倒释然,慕尚收回了压在典庄胸前的手掌,深沉眼底,一道莫名的意味已无声息的翻滚成形,便要破眶而出。
这时候,幽紫色的光幕离那群欢呼膜拜的镇民不足两米,也许下一瞬,这道镇民们眼里的“仙人赐福”便将降临头上。
慕尚眼中玄奥意味便要散出,就在这时。
“嗡”,一声清脆音鸣,响彻这片天地,无形地席卷向广场上那片光幕。
余音绕梁,天音茫茫。光幕消散,天地间复归清明,广场上留下一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平凡镇民。
眉头皱起,慕尚眼中玄奥意味渐渐褪去,有些困惑,是谁?下意识地瞥向那抱着少年的威武中年男人,还有那身具火精之气的青年男子,一无所获,这二人同样眼神疑惑。
大山环掩,外界可能还在冬日的余晖之下,留仙镇上已开始进入黄昏,光亮微暗,年会头一天即将过去。
大半个时辰里,自霞云到来,到现在“仙人福泽”的消散,身处这场漩涡中心的留仙镇众人如在梦里,但却恍然未觉,茫茫然不知所以。
晚风吹过,山林开始沉寂,冬雪还在消融,环绕的幽深大山如食人巨兽,悚然屹立。
云爵静静看着一切,目中时不时流露出思索,虽然少年,但感知却未必多么欠缺。即便修为尚且微弱,云爵也能从那片幽紫光幕中觉察到一股危险气息,这群所谓“仙人”显然并非善类,紫光如若降临在镇上人们身上,恐怕对于这些寻常百姓而言是祸不是福了,到时候将少有人能幸免于难。
只是,慕叔顷叔先前欲出手阻止,但却有人抢先拦下了。是谁呢?不着痕迹地扫视周围,意料之中的,云爵并未能发觉丝毫蛛丝马迹。
身后站着少年的老乞丐眼神微眯,混浊老眼里清明一片。
那座酒肆里,白净伙计手指轻扣的桌面破开了一个指甲壳大小的洞,有不一样的声响在其中徘徊。
小二高帽下那张寻常的白肤脸上,嘴角的讥诮之色变得越发平静,目光淡然,眼神如水。
纤细手指抬离了桌面,低下身子拍了拍裤腿上的泥渍,伙计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面无表情地走出了那间既无法遮风也不能挡雨的破烂酒肆,走上了青石板大街,青石板在高低踩落间发出声响。
广场上人群愕然,有人心底里想着该不会是仙人反悔,收回福瑞了吧,内心腹诽。也有人哀怨地认为仙缘归仙缘,与自己无缘,心灰气丧。更多地还是沮丧,人群开始慢慢退却那股“与仙有缘”的激情,只当做与仙无缘,倒好像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见天色将夜,有人开始收拾准备归家。
云霞之上,本在预料之中的术法未能见效,反倒是被人不可察觉地破去,高大男子有些措手不及,而后恼怒,身周气息起伏,顾不得干扰之人是否修为卓绝,冷声开口。
“谁人?胆敢扰我神阁办事!”其音如雷,隆隆作响,其中夹杂了浑厚灵力,如天仙敕令,覆盖了整座留仙小镇。
云霞之上另外两位男子这时候已踱步到了高大男子身边,气机流转不停,以应对任何突变。事态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变化,已不仅仅只关寻常凡人之事,容不得丁点闪失。
那右后侧盘坐的纤细身形这时候反倒平静了下来,柔和的气息平稳流淌,显然心底里为这群凡人松了口气,至于是何人所为,所为为何,也不做多想。
事态如此,那左侧的清冷女子依然不见任何波动,身形静坐依旧,如冰山不倒,淡漠异常。
高大男子一声怒喝中夹杂了言令法门,直击人心神,广场上众人已东摇西倒了一片,颤颤巍巍抱头哀嚎。
老乞丐身边的平凡少年见状不解,不明何故,为什么好端端的人们都如遭雷击般这般惨状,面色急切,自己爹娘可还在里面!
少年自然不知自己能安稳地站在这里,是受了谁人的庇护。只见老乞丐从呆愣的少年手里接过酒碗,微滋一口,眼神迷醉,轻呼口气,吹过广场上一片站立不稳抱头哀嚎的镇民。
如甘雨润泽大地,前一刻还心神欲裂的留仙镇众人揉着脑袋晃晃悠悠地相互搀扶起了身子,心有余悸地立于原地一动不动,不懂那“仙人”嘴里问的是何人何事,但那恐怖威压着实要人命。
一声震慑在场民众的言令又一次被阻断,高大男子气息再度阴沉几分,冷哼出声。
如笼中待宰鸡鸭,这一刻,留仙镇民再如何无知无感,也是察觉到了这群“仙人”并非心善之流,如遭霜冻,众人噤声。
青石主街上一人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向前踩步,葫芦口一般的广场入口处,酒肆伙计双手交搓着卷起了小厮服的袖边。
“别找了,我在这里。”清声以对,伙计立在广场入口处,无奇的眉目间神态安适,轻笑着对视天上霞云。
小厮棉裤事实上有点短,这般设计是为了伙计干活时更利索。但此时冬季,里面的保暖毛裤长出了一大截,颇显滑稽。
酒肆小二此时确实滑稽,单手负后,有些书生模样,但偏偏这身着装对比得不伦不类。
“你,是何人?”云霞之上,高大男子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难言的诡异,隔着灵力霞云总觉得自己似乎被下面那小二模样的蝼蚁从外到内看了个透彻,心头异样浮现,沉声道。
“我名月白”,又是一笑,不咸不淡,如风拂影,小二眼神淡然,五个刚飞出金丝鸟笼的后生嚒?高大男子感觉得不错,这伙计清清楚楚细观无碍地将连他在内的师兄弟五人看了个透彻。
广场上人群依然莫名,有些酒汉认得那酒肆里的伙计,内心翻了个白眼,直骂短命鬼,惹恼了这些个喜怒无常的仙人,能有好果子吃?心中这般想着,但却无人敢出言议论。
日头沉得快,只是因为山高低矮的缘故,事实上大山外,冬日还在地平线上留了半个脑袋。
冬日少风,但不少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