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刘伊还在读初中。那时候她的眼中有一位美人,高挑优雅,只是皮肤略黑。但是,初中只有男孩,没有男人。他们更喜欢可爱小巧的女孩,并没有太多男孩与刘伊有相同看法。在她印象中,自己与这位美人并不特别要好,但美人却习惯将她当做‘知心姐姐’。有一天她问刘伊,她身材高大,喜欢的男孩不喜欢她,她是不是该努力读书不再问情感之事。那时候的刘伊认为,芸芸众生皆平等,女人也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她支持美人的想法。她告诉她,长大之后会有另一片天,世间终会有一人爱你。
现在的刘伊,想法多少有些变化,但问具体如何,自己也说不太清。
妘含章记忆中的地书令府,最在意的便是正房后院之中的一片龙叶珠。她对它之感情尤为复杂,就连刘伊每次想起也会心生疲惫。而这也与她一生中犯下的最大过错紧密相关。龙叶珠红冠白萼,放眼望去犹如红梅白雪,绝世独立。刘伊甚是喜爱,含章也更是喜欢。只是这种喜欢还包含有他情,这种情不是对一男人,而是一女人。此女叫做风子卿,与妘含章一样是龙家公主,黑龙族西帝的堂妹妹。在妘含章的记忆中,她与子卿总是有很多愉快的回忆,只是透过含章的眼神和心,刘伊体会到了回忆带给她的纠结。妘含章比风子卿小一岁,风子卿善舞剑,不似含章这般艳丽,但却英姿飒爽。就像这龙吐珠,开怀兼明,雍容大方又绝世独立。
妘含章喜欢她,更羡慕她。
她羡慕她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羡慕她有一种临危不惧的态度,更羡慕她如男人一般心怀正义却又懂得变通。在含章眼中,这是一个完美的女人。
完美到让她嫉妒。
她也是公主,为何却没有她那般身资?她也美貌绝伦,雍容华贵,可她心中的秤却偏向风子卿。在比剑时,她故意挑衅风子卿,想让她生气,变得面目可憎,到最后却只看见子卿大笑,摸着她的头说,“含章之剑法愈发好斗了。”与她在一起的场合,她总喜欢挑选奢华名贵的首饰,想让子卿也嫉妒她的美貌与才华,可子卿却如清风,拂过她身边却没有艳羡。含章赶上去问她今日装扮如何,子卿总是大大方方,眼含赞美之意,“甚美,百花见汝也自愧不如了。”正因为含章知晓她是真心称赞,才出其郁闷。无论她用言语还是行动,都挑衅不了风子卿。
夜深人静之时,妘含章也曾扶于窗边,悠然长叹,“如吾是她该多好。”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风子卿竟然喜欢上了一凡人。
这是妘含章不能允许的。她知道这条路走不通,因为她也曾爱上一凡人。那段经历告诉她,这样的决定有多愚蠢。所以她不能相信风子卿竟然也会选择这条路。她用尖酸刻薄的语言告诫子卿,这一切都是虚幻,注定没有结果,可子卿只是笑,颇为潇洒。她说:你对爱太计较,她信任他。
风子卿爱上的那个凡人就是天海,妘含章的相公。
鸿昊之中,黑龙白龙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天海与风子卿交好,更日渐成为西帝心腹,而妘含章身为白龙,自然与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在与天海的几次接触中,妘含章感到了风子卿的正确。风子卿对天海的信任不是错觉,也不是什么可笑的举动,因为天海信任她更甚。天海知道这条路如何艰险,可他为此付出至今。他对子卿说,即便哪一天你说再也等不了我了,我也理解。
看见自己的失败,又看见子卿的坚持,妘含章羞愤恼怒。她有此想法:成就风子卿的是她身边的人,她的兄长,她的师傅还有天海。她要把他们都夺过来,只要如此,只要她身边也有这些人在,她就可以成为风子卿。
这兴许是一种很疯狂的想法。人们很难说清是环境选择了个人,还是个人塑造了环境。但妘含章的确这么做了。她诱人设计杀了风子卿,而这也成为鸿昊黑白龙族彻底决裂的开端。在东帝之运作下,天海归降白龙;为稳住天海,东帝将自己的妹妹妘含章嫁与他,这也成为鸿昊八百年来皇族与凡人通婚的首例。妘含章得到了她想要的吗?似乎是的,她得到了天海。可她真正变成了风子卿吗?并没有。
刘伊坐于床边抿唇不语,妘含章何等性子她已了然于胸。这是一个原本在他人眼中无比高贵的女人,被现实、家人撕扯得七零八落,沦落为众人口中的罪人、恶人。可她刘伊就是妘含章,她看见了她是如此悲伤。刘伊起身让芈兰芈玲帮忙准备,既要往前走,就必须好好正视过往。逃避不是办法,逃得一时,逃不了一世;挑得天下,逃不过自己。
“兰儿、玲儿,把我所有的衣服首饰都拿出来。”
两丫鬟手脚勤快,她们以为公主是想添置新衣了,挑一个以前不曾有过的款式。房里衣服堆了一床,无一不用名贵布料,无一不做工精细,色彩斑斓。玲儿将公主所有的珠宝首饰都搜罗来,珍珠硕大洁白,金钗光滑亮泽,各式玉镯晶莹剔透,云鸟凤摇雕琢精致,看得芈玲是爱不释手。
“就这些?”刘伊有些不满,她记得含章的饰品妆品足以堆满西厢房,“之前的那双如意鞋、银熏球和玄鸟手镯呢?”
“都在后院的耳房里放着呢,您要这些做什么?”
“都拿来,全都拿来。”刘伊知道,妘含章最重视的那只百花银薰球就在梳妆盒中,除了那两颗断不能动,其他的都是每年可换之物,扔了街上都不可惜。
“把官制和非官制的分开,我要拿去卖。”
玲儿刚要去耳房,听见这话,就给门槛绊倒了,“卖!?公主,我们又不缺钱,买这些做什么呀!都是上等的好货,要谁都得不来的!”
“是呀,公主。您要是缺钱了,兰就去问秋月要些,阿郎他吩咐过,绝不会亏待了我们。”
刘伊一面拆身上的玉镯首饰,一面说道,“我花钱办自己的事,要他的钱做什么。”她又挑了几件素色的衣服出来,“除去这几件,其他的我都要卖,不能卖的就送到宫里去。”
刘伊比谁都了解妘含章,这些衣服并非她真心所爱,是供她与别家争奇斗艳用的。现在她不用这么做了,也不会这么做,所以不需要了。
“以前的我不需要,现在的我也不需要。”刘伊又拔下一根头上的金钗,也丢进了准备甩卖的首饰堆里,“以后我也没有太多时间打理自己,留着还占地方。”
两三句话说得芈兰芈玲哑口无言,以前的敬文公主可不是这样。刘伊是个普通人,还是个普通的凡人,至少上辈子是,她没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门道以及拐弯抹角的想法,她的时间很宝贵,打扮什么的不是‘主业’。她与两丫鬟待在耳房中淘淘检检一下午,脸上沾满了灰垢。第二天一早,刘伊准备坐车去长安的质库把东西都当了,换点大元宝。
两丫头正垂头丧气跟于刘伊身后,正巧遇上出厢房散步的乌先生。一盏杏花村,一盘黑白棋,好不逍遥。见敬文公主与两丫头正往外赶,公主又只穿一身绿衣,只带一只银步摇,与以往的盛装扮相全然不同,不禁心生好奇。然他平日里与这位名声不佳的公主往来甚少,想问些什么又很快打消了念头。不巧公主也看见了他,竟一概以往的轻蔑,恭敬向他回了一礼。乌先生一时失语,向她询问起来。
“敬文夫人何处去也?”
刘伊停下脚步,“去附近的质库,把耳房里的那些首饰衣物都卖了。”
乌先生分外惊讶,“为何?”
“都不用了,放在这里也是浪费,不如给那些想要的人。”
“敬文夫人不喜欢了?如此财物,卖了实在可惜!”
“全浪费了才可惜,我也不是白送,还是要对方出点钱的。”
乌先生思量一番,他读不懂现在的妘含章,她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而刘伊只是想得简单,她需要钱做路费,虽然她并不打算马上离开地书令府。当然,她也带不走这些衣物首饰,索性卖掉。即便卖了,得到的钱让她全带上路也是太多,她准备分给府上,也给天海做几套衣物,给大家添点新物。刘伊认为这是一位女主人应该做的,妘含章之前没有做,不代表现在她也不能做。
“敬文夫人何不自起一质库,用质库钱再设一柜坊,让这些金银首饰多生点钱?他人质库多半内有不明,敬文夫人办个质库柜坊,低息保民,还能换一好名声。”
乌先生的话不无道理,刘伊不是一味散财之人,对此提议来了兴趣。据她所知,质库类似当铺,到是一种赚钱的好手法。她行快步来至乌先生身边,礼数有加,“如何置办,还请赐教。”
一病转念,乌先生也就是说说试探一番,没想到公主竟有如此大改变,不仅品味有移,还对此等生意买卖产生兴趣,这让他不禁心生感慨,看来地书令与夫人之关系,恐有变化。乌先生喜忧参半,夫人之变化,对于局势是好是坏,尚不能断。但他还是乐得教公主,两人在亭中讨论一番,刘伊有了眉目。
乌先生指点她,长安有一大通质库,总管乃尚书左丞故丰表弟,敬文夫人可将首饰衣物盘与他,周旋间谈下质库。如何周旋,就全看夫人自己的能耐了。他点播刘伊,有公主身份在,这件事并不困难。他又告知刘伊,故丰原本出自国子监神学府,虽有才学却贪财无谋。官员对参办质库、柜坊一类的事都是遮遮掩掩,如果能引出故丰当&面交易,事情也就有眉目了。刘伊谢过乌先生指点,很是感激。她喊停了门外的马车折回房中,看来去之前还得好好准备一番。只是她对乌先生如此倾囊相授很是奇怪,妘含章与乌先生素昧平生,就是照面都很少有,他今日之举实在需要细细琢磨。刘伊向芈兰芈玲询问起乌先生和故丰到底是怎样的人,芈兰说,阿郎经常与乌先生谈事,也很重视乌先生所言。至于故丰,很少听说。但阿郎曾经提及过他,说‘此人极易反复,不可信任’。
刘伊思索,既然如此她先乔装前往大通质库探究一番,而后再看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