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驼背赖总说得肯定不错,毛主席他老人家升天后大约早已成为天上一尊神了,也许只要诵念他的名号,就可以有求必应了……”龚合国现在回忆起驼背赖总在叙述时的那一脸崇仰和迷思的神情,不由得也心驰神往,恨不能亲见、亲证之。“可是,要怎么诵念才好呢?就说‘毛主席保佑’、‘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他搜索枯肠,然而总不得要领,不是觉得太直白,就是感到有些缺乏时代气息。
日有所想,夜有所思。有一天半夜里,他忽然在梦中叫起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谁是你妈呀,你妈在乡下呢。”邬红梅挣脱他圈在脖颈上的胳膊,坐起在铺上,预备去卫生间小解。
“不是这个妈。”他也醒了,揉揉眼说。“那你倒说给我听听,还有哪个妈?滑稽吧。”“是党啊。我把党来比母亲……”他说,见邬红梅“扑哧”一声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会儿,邬红梅小解回来重新躺回到身旁,他也忍不住拉过她肥肥的胳膊枕着,畅想满怀地说:“你说,要做官,得先入党吧。做了官,要再升官,当然也要党喜欢吧。可是,母亲喜欢什么样的孩子?总不是那些忤逆、不听话的家伙吧。所以,我以后就用‘妈妈抱抱’这四个字的‘频率’和党沟通,对毛主席撒娇、发嗲……‘妈’和‘毛’的音很接近,‘妈妈抱抱’也就是‘毛毛抱抱’的意思,只不过若念成‘毛毛抱抱’,很可能会被人误解成‘猫猫宝宝’、‘狗狗宝宝’什么的,所以,还是念‘妈妈抱抱’比较好,也朗朗上口……至于‘抱抱’这两个字嘛,那也是有多层含义的。你看,从字面上讲,‘抱抱’肯定就是要‘抱起来’才行。我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赶庙会,很多人围在祠堂门口看耍猴把戏的。我看不到,很着急,就喊一声‘妈妈抱抱’,我妈就把我抱起来了。我一下子就长得很高很高。所以,‘抱抱’也就是‘升升’的意思。这年头,没人‘抱’,你‘升’个屁的官哪!古语也说:‘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仅得其下’,我龚合国要找人‘抱’,当然也不能找个等闲之辈。县里的几个破书记、破县长算什么,说穿了,也就是个七品芝麻官嘛。我呢,要找就找个比天还大,比地还高的。县委前几天才组织我们局级干部集体学唱过一首红歌,歌词虽然有些肉麻,可用在我们这些干部身上倒还是很贴切的,叫作‘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所以,我要升官,要找人‘抱’,就找‘伟大、光荣、正确的党’,就找‘红太阳’毛主席……而且,你不知道,‘抱抱’还有‘保佑’、‘保护’、‘保送’的意思……更有一种好处,如果念得含糊一点,‘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妈妈……’你听听,是不是也很像是在念‘阿弥陀佛’啊?”
“可毛主席明明是男的,怎么可以做党的妈、做你的妈呢?”邬红梅语带讥讽地说,同时也不耐烦地抽回被他枕得有些发麻的胳膊。
“不都说毛主席是‘男人女相’嘛,再说,听说观世音菩萨原来就是个男的。”“那好,你以后每晚都让毛主席像抱着你睡好了,别再来烦我。”邬红梅没好气地说,翻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龚合国一愣,马上又笑了,张开双臂,从后面贴上去抱紧她,先是用嘴唇在她脖颈上似咬非啃地摩擦了几回,接着又咕咕哝哝地道:“当然,‘老婆抱抱’、‘抱抱老婆’,还是最重要的……”
然而,不管怎么说,打从第二天傍晚起,龚合国家客厅间供放祖宗牌位的供桌上还是多了一尊一尺多高的青铜的毛主席像。
自此,龚合国每天出门前、回家后少不了都要先去毛主席像前虔诚地作几个揖,磕几个头,念几声“妈妈抱抱……”饭前念,睡前念,走路时念,坐马桶时念,怀着感恩之心念,带着问题和困惑念……人前默念,人后诵念……后来,他也效仿驼背赖总,托人从北京带回两件24K金的毛主席像章,与邬红梅相约了日夜别在贴身的内衣上。
有时,在办公室里,他看似在那里闭目养神,嘴唇其实还在不停地嚅动:“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妈妈……”
有时,他也会一个人半夜里跑到家附近的一段废弃的古城墙上,迎着夜风,对着时隐时现的一天的星斗,大声呼喊:“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妈妈……”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天,他回故乡参加中心学校大礼堂的落成典礼,他一手提拔的一位年轻的校长忽然在典礼进行过程中,别出心裁地率领全校师生振臂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大概怕他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后来则干脆简缩成“共和国万岁!”
他那时正坐在主席台中央,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口号声,先是一愣,继而竟像是听到“天籁”,止不住有些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了……同时,也深受启发,觉得这倒也是个提振自己“气场”的好办法、好主意、好经验……“此共和国虽非彼龚合国,但此共和国的发音和彼龚合国完全一致……”他忍不住侧过头,嘉许地朝那位年轻的校长眨了几下眼睛。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自从龚合国坐稳教育局一把手的位置后,他“调频”
的方式也像手机的更新换代一样,发生了一些“革命性”的变化。首先,他摇头摆脑的“频率”比从前大为降低。其次,即便有时还会故态复萌,“振幅”似乎也越来越小。尤其在自己的下属面前,他现在更多的是运用眼睛的上下左右的运动以及眨眼、闭眼、瞪眼、眯眼或斜眼来“聚焦”和“调频”……而闭眼通常是表示他对你已经很不耐烦;瞪眼则表示他对你很愤怒或怀疑;眯眼则是他想与你亲近;斜眼说白了,也就是轻视和蔑视;至于眨眼,一般都是他在向你释放一种“认可”和“赞赏”的信息,连续眨几下眼,就几乎是将对方完全视为心腹和知己了……那位年轻的校长自然心领神会,更觉“三千宠爱在一身”,一时也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热泪盈眶起来……以至于从他嘴里发出的“共和国万岁”的“呼叫”声,不仅“震桌动椅”,“碎墙裂瓦”,几乎还有些“声嘶力竭”了……于是,有了这位校长创造的先例,渐渐地,大凡有龚合国出席的教育系统的大型会议,无论会议结束后还是会议进行中,通常都少不了会有人带头振臂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或“共和国万岁”(当然,“共产党万岁”等也会加上去作为点缀)的约定俗成的“会议程序”。而业已揣摩透了龚合国心思的几个重点中学的校长,甚至还组织学生排演了歌舞《共和国丰碑》和话剧《共和国脊梁》以及诗朗诵《我爱共和国》等参加汇演。
于是,时而坐在主席台上,聆听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共和国万岁”的欢呼声,时而坐在台下前排,欣赏青春年少的男女学生们一遍遍用诗一样的语言赞美“共和国”,用金嗓子一样的歌喉表达他们对“共和国”的衷心爱戴和拥护。龚合国的整个身心真是像浸泡在蜜糖罐子里,别提有多甜蜜了……有好多次,他甚至想从台下爬到台上去,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和他们一起情真意切地诵念:“党啊,母亲!我爱你!”然后,再一起对母亲撒娇和发嗲:“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当然,遗憾毕竟还是有的,因为他还不能像毛主席当年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红卫兵时那样,可以在台上或台下随意地走来走去,向所有热爱“共和国”,并发自肺腑地呼喊“共和国万岁”的师生们挥手致意……此外,也有秘书提醒他,那出《共和国脊梁》的话剧很可能有影射之嫌,突出的恐怕并不是“龚合国”的“脊梁”,而是“龚合国”的“伎俩”……龚合国听后虽然不动声色,脸上甚至依旧保持着他那种招牌式的眉毛、胡子、嘴角“三位一体”往上全面“拉动”的微笑,但细心的秘书还是发现,他眯着的眼睛其实早已拉折成一个扁长的三角形,里面更射出一股十分罕见的阴郁和冷酷的寒光……果不然,不出两月,那个校长就“走人”了(尽管后来查实,他其实是个真心拍马屁的主儿)。
然而,不管怎么说,在这种一浪高过一浪的“共和国万岁”的欢呼声中,龚合国还是很受用,并找到了久违的另一个——也许是属于前朝或前世——的“帝王”的自己。因此,即便暂时不能升迁,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太过执着和焦虑了。
“帝王之实应该比帝王之名更重要。”他如今这样想。“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诵念中,他也似乎回到了童年的时光,周身为温暖的阳光所笼罩和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