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意料中钦差到来的复杂局面经过了龙骑营帐内一夜长谈变得风轻云淡。顾均这个钦差接下来的几天只是例行公事的巡视嘉奖安抚北府军。唯一的私人活动就是找张牧之斗嘴吵架,并乐此不疲。
北府西大营的营地对于顾均随行的人员来说就像是皇家禁地,想进去千难万难,没有张牧之的手令是想也不要想。当然,负责外围守卫的北府军士们在你随意攀谈聊天下还是会告诉你,那里面的残兵败将们跟大帅不对付……
就这样转眼过去了六天,这天傍晚顾均跟张牧之斗着嘴吃了晚饭来到了林雪松和马封侯养伤的营帐。商议了下接下来的事情,就派人叫来了李余生。
李余生进帐就觉得气氛不对头,看看马封侯那张除了眼睛全是绷带的脸,立马就明白了。进帐也不往里走了,就在大帐门口一蹲,直愣愣的看着里面的四个人,一副你们爱怎样就怎样的模样。
张牧之看着乐的不行,林雪松是恨铁不成钢的怒视,顾均抚须微笑不言语,最后还是马封侯忍不住心疼起李余生来:“蹲那等死啊?给我端碗水来……”
李余生赶紧起身拍拍屁股从炉子上的水壶里倒了碗水端了过去。林雪松快刀斩乱麻的说:“你带三百龙骑护送顾大人巡视咱北府军防线,明日出发,顾大人走摩崖岭入截江城回京,你就跟着去,不用回来了。”
李余生虽然心里有准备,可真到了要走时真心舍不得。自己出了村就进了军营,身边的人都是北府的兵,一场九死之战后这伤兵满营的放心不下却忽然就要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心里这劲还是拧不过来。垂了个头不想答应。
林雪松看着心里也不落忍,缓声说道:“总是要走的,你跟顾大人走我们也放心不是。”
李余生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对着林雪松行了一个军礼,就转身径直出了营帐。
看着李余生执拗的背影,原本做好了这小子撒泼耍赖准备的四人,面面相觑,继而哄堂大笑起来。
……
……
一夜过后天欲晓,李余生早早起来收拾停当,三百人的龙骑护卫昨夜就已经点选完毕。
看着自己身上的山文铠,这种盔甲所用黑色金属是秦国工部匠坊十年前才研发出来的,目前只有各军最精锐的骑兵才配备。全身披挂的重量比以前轻骑的皮甲重,但却比龙骑以前装备的玄甲重铠要轻一大半,但防护能力却强出一大截。
自己身量小,比不得龙骑那些老兵,配发的山文铠总是肥大一些,后来还是黄统领顶用,找人托驻北府庭州工坊的工部大匠特意修改定制了身上这一副。
为此李余生特意在一次深入胡人腹地的侦查任务中缴获了一把胡人王帐亲卫才有资格佩戴的金把匕首,回来就将其送给了黄统领,结果却给气得半死……
黄统领一脸不屑的接过来,还说金把上黄金的成色太差,这匕首卖了也不够吃一顿福余楼的全席……
气得自己想抢过来黄统领却像藏宝贝一样的揣进了怀里,还诬赖自己小气。
想到这里李余生笑出声来,那个黄统领就是怕自己有负担才这么捉弄自己吧。感慨的摇摇头,用手拍拍山文铠,原地蹦了蹦,左右扭了扭腰,感觉没有什么不适,李余生就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头盔,用手捋了捋头盔护额上方的血鹰翎羽,然后套在了头上。
在被漆黑无光的头盔罩住头的瞬间,李余生真切的感受了离别的到来。刹那间不舍和惶恐如潮水涌上心头,李余生用力抿着嘴,却憋得鼻子泛酸……
闭上眼睛,伸手摸到了架子上自己的北府刀,刀把上缠成千层浪的皮革手感给了自己厚实可靠的感觉。睁开眼,将北府刀挂在腰间,把插在腰背后的匕首挪了个最舒服顺手位置,这是自己唯一从家里带进军营并一直使用的东西,从不离身。
拿起面甲,毫不犹豫的戴在脸上,听到头盔两侧传来咔嚓声,知道面甲已经和头盔的榫头套牢了,就直奔帐外。
出帐正是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候,看着帐前拴马桩上已经有些急不可耐的龙鳞马,李余生赶紧走过去拿起草料袋往里倒了些黄豆和糜子,挂在龙鳞马的头上,就抓紧上马鞍。一切都做的极为熟练,片刻就一切就绪……
不放心又检查了一遍,看到龙鳞马已经吃完,就上好笼头缰绳,给马饮水,再检查一遍,这才走回营帐拿出自己的武器,一样一样的把两壶箭挂在龙鳞马的两侧。把弓负在背后,将马朔挂在龙鳞马左侧,拿出黄统领送给自己的刺头槌连枷,挂在了龙鳞马的右侧。
最后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紧了紧马鞍肚带,就牵着马向着马封侯养伤的营帐走去,怎么也要道个别吧,李余生这样想着……
……
东方浮现鱼肚白,李余生也刚好到了马封侯与林雪松养伤的营帐外。掀开门帘看到的情形让李余生又高兴又感动。
帐内今天刻意多点了盏油灯,林雪松看上去特意收拾了下仪容,以往纠结在一起的三缕胡须被打理的很整齐,把被褥叠高了靠坐在榻上。
马封侯拆了脸上的碰带,被燕国投掷的火弹烧伤的脸虽然看上去很恐怖,但已经不再流黄水了,他胸腹的伤口比起林雪松更重,没法坐起来,只能让人多垫了个枕头,直愣愣的看着帐门口,李余生知道,两位这是在等自己。
不需要多说什么,李余生进帐走到榻前的席子上,就一头磕到了地上,马封侯一脸的欣慰,林雪松点点头,从未有过地柔声说道:“余生啊,起来,陪我们两个半死不活的吃早饭。”
李余生起身,看着两榻之间支了张桌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三碗小米粥,一盆糜子馍馍,两碟咸菜,一碟羊肉一碟牛肉外加一只烧鸡。
就卸下面甲,脱掉头盔,放在一旁。然后端起一碗小米粥,走到马封侯近前准备伺候吃饭。
马封侯忽然有点伤感,但不想让李余生看出来,就使劲瞪了瞪开始酸涩的眼睛,不满的说:“刚出锅的粥,等你吹凉了喂我,什么时候才吃得完饭?”
李余生没法接话,可又不想放弃,端着碗小米粥僵在了那里。
林雪松转头瞪了马封侯一眼,对着李余生说道:“主要是送你,安心坐下吃饭,别想那些没用的。”
李余生默默的坐在马封侯的床榻上,就手大口的喝着小米粥。林雪松用手指了指糜子馍馍,李余生拿起一个大口就咬,林雪松再指指桌上那些菜,李余生就指那吃那,狼吞虎咽……
眼见小米粥下去了一大半,糜子馍馍也吃了两,烧鸡少了半只,顾均和张牧之到了。
看着李余生在两位老兄弟的注视下吃饭,张牧之有些羡慕的笑了笑,顾均挑衅的看了看张牧之,意思是这种饭老子也吃过,张牧之偏头不看他,走到一边的席子上坐定,开始等待。
十六七的小子正是吃饭没够的时候,很快粥碗就空了。吃完李余生用手抹抹嘴,站起身来,后退几步,对着两位老将用力的行了一礼,然后拿起头盔戴好,把面甲扣好,静静的等待,因为他知道,两位肯定会有话说。
马封侯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木头牌子,丢给李余生:“黄统领给你的,到了京城,去西城的梧桐巷,门前有两棵老梨树,黄杨木门的那家,敲门给牌子,你在京城就住那里。去了就是自家人,好好照顾那家主人一起在京城过日子……”
李余生看着手里的木头牌子,暗红色木头雕成,背面卷云纹,正面刻了只龙骑传讯特有的三眼乌鸦。就点点头,既然是黄统领给的,那就差不了,早猜到这货在京城非富即贵。
林雪松拿出一个包扎的很仔细的军用文袋放在桌上,看着李余生说:“里面是一些银票还有几封信,银票是给你在京城花用的,小黄给的,那几封信到了梧桐巷住的地方,给房子主人就可以了。”
李余生知道那几封信很重要,当即拿起军用文袋,解开胸甲的肋条揣进了怀里。就直愣愣的站着等下文。林雪松却一肚子话却不知怎么说了,叹了口气,低声说:“在咸京城安顿下来后,去我家里看看,替我给家里长辈磕个头。”
李余生闷声答应。
马封侯接口说道:“趁着去京城闲散,赶紧找个婆娘,留个后,以后上沙场老子也能照死了用你。”
李余生看着马封侯那张被烧的面目全非的脸,用力的嗯了一声。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就要出帐。
马封侯补了一句:“让你去京城,是为了你的前程,别想岔了。”
李余生掀开门帘,赌气的说:“你们就是嫌弃我……”
说完停顿了一下,剩下的话已经带上了哭腔:“你们就是要赶我走……”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
……
当顾均话别完来到大营当中的校场上时,三百龙骑已经列队在一侧,自己的五百禁军也列队在另一侧,等待着出发的命令。
张牧之从亲卫手里接过一个油纸包,走到横枪立马于队伍排头的李余生跟前,把油纸包裹着的半个烧鸡塞进李余生马鞍旁的皮口袋里,然后拍拍马头,走上高台,站在顾均身侧。
顾均大手一挥,只说了两个字:“出发!”便走下高台,翻上上马,当先向大营外行去。
李余生率队跟着钦差队伍行至辕门口,看到了剩下的那些还能动弹的北府西大营的官兵和留下的不到两百人的龙骑一起在门内送行。
行进在队伍排头低头不敢看的李余生忽闻一声犹如地动山摇的跺地声,蓦然抬头。
听似一声是因为整齐,这是上千人一起用脚跺地合成的一声。
紧接着所有人开始一声接一声的或跺地,或捶胸,或拍刀……
一声接一声,整齐无比,一声快过一声,闻之不由得让人心跳加速血脉喷张,当一声声的间隔已经快到要连成一声时,一声尖利悠长的唢呐声响起,四周忽然寂静无声,只有晨风吹拂军旗猎猎作响。
一息之后,一个沙哑苍凉的声音用浓重的北府口音唱道:“北府儿郎跨骏马哎~!旌旗招展出辕门~!”
最后一句声音高亢入云,摧人心魄!
余音袅袅之后就此一片寂静,送行只用目光,出行只能用心。
李余生率军行出辕门,热泪却已滚滚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