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午后,张牧之站在倒马关前静静等待。雄关漫道真如铁,想着那位昔日袍泽出京之后一路走来,想必今日见面如何开口都是无从说起吧,心中竟然有些惘然。随即微微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和难处,何必多操那份友人的心。
身后副将将一件披风披在自家主帅身上,劝道:“铅云厚重山风大,不如回去等也是一样。”张牧之摇摇头,看着漫漫山道叹口气说道:“到底是咱北府出去的人,论私交也是光屁股撒尿和泥巴玩大的兄弟,进了帅帐只能谈国事公务,先在关外全了袍泽之谊兄弟之情吧。”
等待很快有了结果,远处山道上出现了天子仪仗。张牧之下令亲卫列队关前,自己独自一人跨上战马,缓缓迎了上去。顾均此时早已弃车乘马,远望得见老友出迎,便下令卫队在后缓慢跟上,也独自骑马迎了上去。
再见老友,自有感慨在心头。两马相对无言,二人相对一时竟也无话。
沉闷了片刻,顾均忽然横眉立目指着张牧之骂道:“张小眼,你去年来信说我什么来着?顾小妹如今尚能骑马乎?你个鳖孙看看老子今天能不能骑?”
张牧之勃然变色,被骂的一口气都喘不顺畅索性憋出一口老痰就啐了过去,这才回骂道:“顾小妹你胆肥了啊,都卸甲钻文官堆里耍嘴皮子去了,居然好意思指摘老子带兵无方,老子问你尚能骑马乎那是给你脸,别给脸不要脸!”
顾均侧身躲过浓痰袭击,浑身上下没发现有反击的东西,急的脸通红,看得张牧之哈哈大笑,顾均逼急了顺手扯下腰侧一块玉佩,就要丢将过去……张牧之忽然不笑了,瞪大了小眼看着那块玉佩。顾均惊觉不对,差点脱手飞出的玉佩反手一搂防贼一样飞速揣回了怀里。
张牧之见状扬天长叹:“顾小妹果然还是那个顾小妹!”顾均长舒一口气,隔着衣服拍拍怀里的玉佩,像是得了天大的便宜一般洋洋自得起来:“能让你张小眼惦记三十年的东西不多,惦记上也拿不走的满天下看看,舍我其谁?!”张牧之满脸失望,惋惜的感慨着:“这次就差一点啊……”
顾均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左右望望,见自家卫队尚在一里外,张牧之的亲卫也大致如此,这才放心下来,一脸自得的看着张牧之:“还好你小子知道给我留脸面,没当众喊我顾小妹。”张牧之嘿嘿一笑,一脸不屑的回道:“混了文官堆果然很在乎脸面啊!”
顾均坦然一笑,转问张牧之:“看来你想要先私后公,今儿打算拿什么招待我?”张牧之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倒马关城楼:“那上边摆好了,边关没啥好东西,都是野味。不过酒没有,你这三杯倒的量,跟你喝丢人。”
顾均一脸的悠然自得:“要不是我这三杯就倒的量,能把文秀娶回家?”说完抖抖衣袖,双腿一夹,准备骑马入关。张牧之一脸悲愤,拨转马头,恨恨的嘟囔:“这辈子就这事让你个娘娘腔占了先,田大帅的眼珠子让你摘了,还得瑟不完了。”
顾均夸张的侧耳倾听,越发自得起来,却一言不发,嘴里哼着彼此年少时纵横咸京勾栏时的艳曲,气得张牧之小眯缝眼瞪的大了好几圈……
若是这一幕被京城其他顾均相熟的官员看到,估计会惊讶的下巴脱臼吧,谁敢想有人会喊方正严肃到皇帝都叹服的顾均顾大人叫顾小妹,谁敢相信素有当代大秦第一智将的张牧之居然会有人敢叫张小眼?
二人在城楼前坐定,张牧之挥手让亲卫退下,一句话不说,抓起一条烤羊腿手拿匕首狠狠得削下一片肉,放进嘴里嚼的咬牙切齿,斜着小眼挑衅的看着顾均。顾均也是一言不发,用匕首挑起一个硕大的野猪蹄,啃的满嘴流油毫无平日风度可言。
时间不长,张牧之吃完了一条羊腿,顾均也啃了四个猪蹄。张牧之拿手抹抹嘴,看着拿出手帕擦手脸的顾均,一脸嫌弃的说:“自己瞅瞅自个,哪有一点北府军的兵样子?”顾均勃然大怒:“北府的兵就都是你这熊样子?这话我回京就一字不落告诉你岳父大人,让他老人家给你论论这个理!”
张牧之嘿嘿一笑,赶紧转移话题,可不敢让自己的老岳父知道:“顾小妹啊顾小妹,文秀妹子要知道你这吃相,叁儿月别想上炕了吧?”顾均一脸不屑:“张小眼,果然不光是眼睛小,心眼更小!咱这帮子人嫌狗不爱的混帐里,就数你最阴最毒……”
张牧之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城墙边,看着关前风景,悠悠的说道:“数年不见,就你进了枢密院,我们几个都在军中熬资历,去年中军帅帐点将,老兄弟几个见面说起你,都怕你自此成了卖嘴的酸腐文人,今日一见,顾小妹还是昔日的顾小妹!”说完,转身一脸肃然的看着顾均问到:“此战你如何看?”
顾均低头将夫人亲手绣的手帕叠好放好,抬头正视张牧之:“北府军败的冤,夏博阳当杀!”张牧之点点头,转身不再看顾均,山风劲吹,自己的虬髯被刮的犹如一团火焰燃烧。
顾均走上前来,与张牧之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的山路和漫山红叶,叹息一声:“这才吃完就要公事公办?”张牧之一改此前的嬉笑怒骂,沉声说:“若办公务,就不问你如何看了。”
顾均侧身极为认真的施了一礼,抬头看着张牧之问道:“今日看我与往昔有异?”张牧之欣然一笑:“顾小妹还是顾小妹!”语气中再无之前那份戏谑之意。顾均展颜一笑,一脸的意气风发,那份洋洋得意之色是藏也藏不住了。
男人最大的满足感,就是被兄弟友人肯定,就算再得意也无妨。张牧之看着身边的老友,此前的忐忑和猜疑也似乎被山风一扫而光,心中的喜悦再也憋不住,迎风哈哈大笑起来:“今日说好了无酒,要不定然定要让你出丑才罢休。”
顾均却忽然沉默了,好一会才问张牧之:“林大哥后事如何办?”张牧之将双手叉在腰带上,挺胸抬头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斩钉截铁的说了四个字:“穷究到底!”
顾均问的是后事不是身后事,张牧之的回答也不在他能力范围内,但两人都知道彼此要说的真实含义。
张牧之提了提腰带,握了握腰畔的北府刀刀把,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嘿嘿冷笑不止。顾均偏头看了看张牧之,一副了然于胸的笑容浮现,冷嗖嗖的说了句“你说京城的那帮人知道不知道?”张牧之一脸铁血煞气的回答:“若不知,为何做的如此好局?”
顾均沉默不言,张牧之哑然一笑:“以为设了如此死局就能完事大吉,却算错了我北府军的龙骑,一万三千人,活下来的不到三千,就这三千人,将来能归建的不超过半数。”说完看着顾均:“此役龙骑突袭奔袭偷袭阻击马战步战攻城守城打了个遍,战则必胜,最后一战守摩崖岭,我最后不惜命攻克峁塬关才解围,去接应时林大哥已经伤重战死,我上摩崖岭能站起来迎我的兵不到千人。”
顾均默默点头,却不发一言。张牧之越说越说越激愤:“如此精兵,如此大好男儿,败于自己人的阴谋诡计,杀了夏博阳就能算完?”
顾均心中的苦涩再也藏不住了,低头看着脚下,低声说:“又能如何?”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惶急的抓住张牧之的胳膊急切的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但不能操之过急啊!”
张牧之偏头认真的看着顾均,看了很久,似乎想从顾均的脸上找到一个答案,最后似乎确认眼中的顾均依然是顾均,才极为认真的回答了顾均:“操之过急的人不是我等,就算我等操之过急,又能如何?天下动荡?不解决这幕后黑手,我北府军还要死多少人?这些鸡鸣狗盗之辈都不怕天下动荡,我等为何要怕?”
顾均松开抓住张牧之的手,闭目感受着徐徐山风吹过脸颊的冰冷,一路行来的惆怅茫然纠结愤懑最后融合成了此时的无颜以对。既然已然无颜以对,刚才张牧之的问话自然更是无言以对。无颜又无言,这份憋屈只能化作奋力击向城墙的一拳……
张牧之看着砸向城墙却不肯离开的那只鲜血淋漓的拳头,毫无感情的说道:“摩崖岭的山道上,血流才能叫成河。”顾均低头咬牙说道:“难道解决此事不能和缓一些?”
张牧之忽然望向关前远处的山道,顾均半响没听见回答,抬头看向张牧之,随即顺着张牧之的视线望向关前那条漫漫山道。
此时阴沉了一天的天上,厚重的铅云似乎承受不住越积越厚的重量,完整一块的铅云在偏西边裂开了一道大缝,随即周围的的裂缝越来越多,将近傍晚的太阳终于有了缝隙肆意挥洒自己的光芒。
山道上缓缓行来一队骑兵,战旗半卷,唯有一支表明身份的角旗迎风招展。黑色角旗上那头北府龙骑的血色虎噬纹似欲活过来一般。
角旗下行进着一队三百人左右的骑兵,当先一骑连北府专供的龙鳞马都是黑色。这队骑兵虽然看上去疲惫不堪,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凌冽煞气却有冲天之势。夕阳洒下,全军黑甲上镀上了一抹金色,让这队骑兵仿佛是从九幽冥域杀出的死神一般。
层林浸染成血色的山道上,落日映照下,龙骑归营!
顾均看着徐徐行来的这队龙骑,百感交集的问道:“这就是剩下的那点龙骑?
张牧之扬眉立目傲然答曰:“这就是死战余生的龙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