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
小东是陕西人。16岁那年，他跟同乡一个邻居学修汽车轮胎，一个月900块工资。每个月小东往家里寄回去850，自己留50元。小东修的汽车都是跑运输的大卡车，每个轮胎几十斤重。起初小东抱不动，后来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抱了起来。小东说，那年他累得没长个。
小东17岁那年，邻居说给他涨工资，1500元。小东说，太累，不去。随后跟着他姨家一个表哥南下广州，进了电子厂。
小东那时候很讲义气，交了几个山东的朋友，经常请他们吃饭，买烟给他们抽。这几个山东朋友起初也在电子厂上班，后来便开始混日子，以打劫为生。他们没钱的时候就找小东借，小东一开始借过几次，后来小东不干了，他们光借不还。这几个人明着借不着，便开始抢他身上的钱包。小东说那天他一个人打5个，打了一身血，愣是把5个人打跑了。这件事过后，小东再也不随便请人吃饭了，也不随便给人买烟了。
小东18岁那年跟人打了一架，原因是他跟小A一句话不和，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于是小东去找了他表哥，他表哥冲动了，找了20多个陕西老乡揍了小A一顿。没想到，小A一下子叫了40多个自己的老乡。这40个人聚集在小东的厂门口，嚷嚷着要打小东。小东说他原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那次却吓得双腿发软。
这时候，小东的表哥出面了，20个人对40个人。小A的人虽然多，但是光喊着打死你，却没人动手，没有人愿意为别人的事拼自己的命。事情最终达成和解，小A要求小东赔偿自己1千元，小东当时就想回去取钱。他表哥给拦了下来，最终磨了半天，以600元成交。一场架打下来，小东600元没了。而小A为了请这40多个人，自己掏腰包请他们去KTV花了1千多，算下来自己除了挨顿打，还没了400元。
小东19岁那年又跟着表哥去了北方一座皇城脚下的城市，进了家具厂。小东在家具厂认识了小雯，两人经常一起去逛街，一起去街边吃烧烤和小吃。小雯********，没有身份证，所以她的工资卡是用小东的办的。
在家具厂上了半年班，小东得罪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少数民族小B。小东问小B，你住在什么地方？小B就告诉了小东自己的住址，连门牌号都告诉给了小东。小B心说，就你那熊样，还能拿我怎么样？小东再次去找了他表哥，他表哥再次冲动了，两人找到小B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下手有点狠。
事后，小B没有报复，而是直接报了警。当时许多人劝小东赶紧跑，小东说，跑了一个月工资就没了，还是先办完离职手续再跑吧。没想到警察很快就找上了门，小东被抓走了。由于小B是少数民族，警察最忌讳闹出什么********来，便问小东他表哥在哪。小东原以为自己宁死不屈，没想到2场打挨下来，就把表哥给供了出来。警察又去抓他表哥，他表哥闻风而动，连工资行李不要就跑了。
小东除了被罚了1千多块钱，还被关了整整17天。在牢里的每一天，小东都穿着黄色的罪犯服。那衣服不知道多少人穿过，腥臭无比。牢里关的什么人都有，有杀人犯、抢劫的、吸毒的、人贩子等等，时常有人扒着牢门冲着外面大喊：“还我自由、还我自由……”小东说他没有喊，只是觉得憋得慌，不停地朝窗户外面望。这期间，小雯来看过他几次。
小东出来后，觉得很丢人，于是开始躲着小雯。最主要的是小雯的工资卡在他手里，而他已经花了里面大半的钱。每次上线，小东都能收到小雯的留言：”你在哪？你在哪？“小东只装做没看见。
后来小东去了一个叫鱼桥的地方，那是一个三不管地带。桥这边是一个区，桥那边就是另一个区。
到鱼桥后，小东开始找工作。招工的很多，但小东说有的厂不能进。比如干印染的不能进，每天脏得像乞丐，浑身都是染料。干焊接的不能进，里面就像和尚庙，一年四季见不着个女的。干流水线的不能进，每天跑的像条狗一样，连个撒尿的时间都没有。小东想进电子厂，但是电子厂基本只招女孩。面试了半个月，小东还是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
最后小东找到一个房地产工作，管住不管吃，底薪很低，主要看业绩。小东说那地段虽然在6环以外，但房价每平米也在2万以上。在那个寸金寸土的地方，30多个底层的员工挤在同一间潮湿的地下室里，晚上睡觉时整个地下室弥漫的都是烟味。白天培训也是在地下室，人活的就像老鼠，见不着阳光。过了半个月，小东感慨那里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于是又回到了鱼桥。
本来绷着弦找工作，这一闲下来，小东也懒散了，经常跑去上网。2个月下来，身上的钱花光了。这期间，他姨家一个表姐给他打过两次钱，他家里给他打了两次钱。他家人一听说他在外面连自己都养不活，就催着他回家，可他就是不愿意回家。所谓北漂，就是很多人都飘着，没有稳定的工作。鱼桥的街道上有许多的中介公司，每天天麻麻亮，街道上都是成群结队打零工的人。干一天的活，给一天的钱，从不拖欠。所以小东从来不担心自己没钱，钱花光了就去打一天零工。
这期间，小东在网上认识了小静。小静的网名叫”愿得一人心“。听名字，貌似是一个好姑娘。小静在一个商店里上班，主要卖一些皮具，比如钱包、女生用的包包。小静很瘦，也很漂亮。小东去找过小静一次，去的时候小静打了一个出租车去接他。走的时候却没有送他，只告诉了他乘车路线。
一转眼，便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天特别冷，风又干又硬，吹得人脖子都伸不出来。到处都一片萧杀，所有的树都是光秃秃的，就像是这里残酷的就业环境。由于小东一直没有积蓄，所以天冷了却买不起衣服。所以小东去网吧的次数更多了，因为那里面有空调，暖和。有钱时，小东在网吧里上网，没钱时就看别人玩。网吧就像是寒冬里的一个暖炉，小东越来越离不开它。就连出去打零工，小东惦记的也不是自己今天干什么活，今天自己挣了多少钱，而是惦记着怎样才能回到这个暖炉旁。
鱼桥招临时工的公司主要有两类，印刷厂和物流公司。但临时工的需求并不稳定，有时招的人多，有时招的人少。小东混得最狼狈的一次是连续饿了3天没吃饭。第一天是由于天太冷，寒风刮在人身上就像是挨了刀割一样，小东不愿意起床。第二天和第三天是由于临时工招满了，而小东口袋里连一分钱也没有。
第四天的时候，小东终于找到了一个干装卸的临时工。小东穿的薄，冻得发抖，所以他想尽快干起活来就暖和了。可是他几天没吃饭，饿得双腿发软，眼前直冒星星。干到10点的时候，小东突然浑身打了个哆嗦，出了一身虚汗，再也干不动了。于是小东借口上厕所，就摇摇晃晃地往食堂赶。食堂还没做饭，一个阿姨便给了他一个馒头。小东也顾不上满手的灰尘，忙用手捧住，几口下去把眼泪都噎了出来……小东说那半年，他由120斤瘦到了105斤，整个人瘦了一圈。
一转眼，还有四五天，又要交房租了。以前有钱时，房东老太太看见小东都笑眯了眼。上次交房租，小东只让她缓2天，她的脸就冷了下来。一天来看他十几次，生怕他跑了，上个月20多块钱的水电费还没交呢。
这天小东5点就起床了，在大街上找临时工。大街上有个喊着招短期保安的，一天80块，至少干7天。小东一算7天能挣560块，而自己只需要先挣400块就够了，交了350块的房租，剩下50块便够小东撑到下一份零工了。小东心想与其天天来找零工，还不如直接干7天。
那段时间，这个城市的的某个区正在评比文明城区，所以需要大量的志愿者。但是人们都很现实，谁会放弃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在寒冷的大冬天里做志愿者。于是相关部门便把这个缺额划给了保安公司，让他们用保安来充人数。这些保安都是临时从社会上招的，什么证件都不需要，只要是个人就行。给你发一套衣服和一个红色的写着“志愿者”三个字的袖章，你就成了志愿者。
这个区是城中心最繁华的区，寸土寸白金，十几个保安又挤在同一个地下室。这些保安有许多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每天夜里到处都是咳嗽声和吐痰声。小东每天的伙食不是萝卜，就一定是白菜。自小东想买一个1块钱的大饼，可是没有钱，只能忍着。小东想买个牙刷刷下牙，可是也没有钱，也只能忍着。
小东所站的岗是交通岗，每天6点起床，赶到那个红绿灯路口。手里拿一个牌子，等红灯亮起的时候，象征性地举一举牌子，拦一下闯红灯的行人。红绿灯旁边有一个幼儿园，每天早晨老师都领着孩子们在校园里跳《小苹果》。放学后，会有各式各样的私家车来接孩子们。那些车的牌子，小东叫不出名字，只是觉得一个比一个气派。小东说，城里的孩子真幸福。
幼儿园为了宣传他们的学校，在学校的院墙上贴着学生们的伙食明细。孩子们每天吃五顿饭，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所吃的粥都不一样，每天所吃的饼干也都不一样。旁边的小黑板上，写着课外补习班的价格，有钢琴、音乐、国画、舞蹈。每节课的学费是80元，刚好是小东一天的工资。小东说在这样富饶的地方，却有着一个专门的地方是用来安放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人的。
连续7天没刷牙洗头，小东的牙上像是糊了一层糠，头上的雪皮大的像雪花。每天风吹雾盖，虽然小东只有19岁，许多问路的却叫他大哥或是大叔。小东说，他在半梦半醒的时候都在自言自语：“我再也不要过这种生活了，我再也不要过这种生活了。”
好在7天终于坚持了下来，该结工资的时候，保安队长却说老板回家了，让小东一边接着干一边等。小东接着又干了三天，老板终于回来了。但老板却说，你要走，只能给你7天的钱，那3天不算。小东一看这明显是耍赖，就说7天就7天。
于是老板又开始看小东脱下的衣服，老板说小东把志愿者的衣服弄了个洞，这不行，得赔！一件衣服200块，算来算去只能给小东360块。小东一听傻了，他知道老板是在敲诈自己，可是现在表哥也走了，再没有人给自己出头了。没办法，小东只好哀求老板说，大哥，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你别再为难我了。老板一听，成年人咋了？我上次去找小姐，完事后，她却诬我强奸，那可都是成年人！老板唰地把钱砸在了桌子上，爱要不要。小东就杵在那里，说什么也不去接那360块。因为除去回家坐地铁的钱，交了房租，他又要饿着肚子去打零工了。
那老板既然敢耍赖，就一定有恃无恐。老板见小东没动，收了桌子上的钱就要走。小东被逼的没办法，只好跪了下来说，大哥，求你了，求你了，我只要400……小东跟我讲到这里时，呜呜地哭了，他旁边的小雯也跟着哭了。小东抹了抹眼泪，接着往下说。
小东拿着400块钱，刚出消防站的门就哭了。想起自己为了40块钱，被人逼的下跪，小东便忍不住边想边哭，边哭边想。路上的行人觉察出了小东的异样，纷纷朝他这里张望。小东忙在心里对自己说：“别哭了，没出息，别哭了，没出息。”走着走着天上竟然下起了雪粒，一粒粒砸在小东脸上，他也不觉得疼。
到了地铁站，小东躲在厕所里，等眼泪哭完了才出来。可是刚上车，他的眼泪又下来了，又忍不住边想边哭，边哭边想。一个老奶奶问他：“孩子，你怎么了？”小东只是背过身去，把鼻涕和眼泪往身上抹。
回到鱼桥后，天已经快黑了。小东心想自己之所以混到今天这步田地是因为没有朋友，连一个依靠和倾诉的人都没有。于是小东打开了qq，看到小静发的一条说说，说她突然想吃烤红薯了。于是小东不顾自己狼狈的穷样，去街上买了一个烤红薯。由于怕凉了，所以一直揣在怀里。到了小静的住处，小东打电话让小静出来。可是小静说天太冷了，她已经睡了，让小东回去。
心灰意冷的小东看到小雯在线，便给小雯发了条信息：“在吗？”他以为小雯会不理他，他以为小雯会质问他，他还以为小雯会让他还钱。没想到小雯只回了一句：“你还过的好吗？”于是小东又哭了，眼泪一滴滴滴在了键盘上……小东说，他就像一个要饭的，这边要不到又去了那边……
后来小静发表了一篇日志，罗列了几条自己择偶的标准，身高要在175cm以上，要有稳定工作，最好不是在工厂上班的等等。小东说他对比了下自己，似乎没有一条是符合的。可是后来小静却给他发消息说，她感觉心很累，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一个懂她的人就行了。看到消息后，小东只是默默地把她拉黑了。
小东说他在做房地产的时候，每天早晨经理都会领着员工喊两句口号：我是一切的根源，我是我认为的我。小东说那时候他一直不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喊它们有什么用。经历过此事后，他突然明白了这两句话的含义。
小东说他以前经常怨自己的父母没本事，怨这个社会太现实，怨坏人太多。原来，我才是一切的根源！跟周围的人无关，跟周围的环境也无关！倘若我不怕吃苦，我也不会找不到工作。倘若我能管住自己，我也不会离不开网吧。倘若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也不需要依靠别人……我是我认为的我，是啊，我认为的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呢?我这一生要做怎样一个人？我这一生要过怎样一种生活？我要做一颗树，做一颗能够保护小雯的树。我要做一个好男人，当一个好父亲。我将来要养一个女儿，我要送她去读幼儿园，我要让老师教她跳《小苹果》……
我问小东，那你恨那个老板吗？小东说，不恨。
小东跟我讲述他的故事时，是在火车上。那天他和小雯只买到一张坐票。我坐在外侧的座位上，小东让小雯坐在内侧的座位上，他就站在我旁边。站了一会，他跟我说，大哥你能跟我女朋友换一下座吗？我说可以。于是我坐在里面，他坐在外面，让小雯坐在他的腿上。我说算了，还是你们俩坐吧，我去外面走廊晃晃。小东说，那多不好意思。我说没事，我坐久了，浑身卡的难受。
我又问小东，会抽烟吗？小东说，会。这时小雯瞥了他一眼，他忙说，戒了，戒了。我刚到吸烟区点上烟没多久，小东也跟着来了，问我要烟。我说你不是戒了吗？小东像做贼似的偷偷指了指小雯，于是他笑了，我也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