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梧最终没有租到小院,但包下了一个小客栈,并叫客栈当家的将里里外外都清理了一遍,又换上了全新的床铺才算满意。
所以,杨牧等人进城时,已是翌日将近午时。
五六辆马车在小客栈前停下时,立刻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当几位气质翩翩的郎君下来马车时,周边更是传来一阵一阵抽气声。
杨牧弯腰出马车,听到熟悉又久违的乡音,下意识顿住了身子,他缓缓挺直了腰,站在马车上,一眼望去,皆是一双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全然的陌生,又全然的亲切。
这里是他的家乡,他阔别许多年的家乡。即便寻不到一个熟悉的人,他还是险些泪盈眼眶。
街的另一头,从某一个弄堂拐进去,就能回到他的家。
那年,他从军营里回家,他的孩子会在一大早将他拉出家门,然后踩着他阿娘的足迹,跟着去上街买菜。
纤细的女子,挽着简单的发髻,荆钗布裙,挎着竹篮,沐浴着晨光,开始她的一天。
眼眶微湿,他目光流转,停在杨瑞的身上。
杨牧露出温笑,对杨瑞招手:“阿瑞,你过来。”
杨瑞微震,却笑着走近。
杨牧对他伸出手,含笑:“上来。”
杨瑞看着那一只爬满老茧的手掌,眼神微闪,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情,原来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男人,也曾辛苦过。
他将手递出,杨牧握住,拉着他上去,并肩而立。
太阳有些烈,可杨瑞毫无所觉。他的心因为紧张,因为无措,因为亲近,而剧烈地跳动着。
“那儿,看到了吗?”杨牧指着远处,笑说:“你阿娘去买菜,你想跟着去叫你阿娘买吃的,又怕她念叨,就拉着我陪你一块儿跟着,令你阿娘骂你也不是,夸你也不是,最后将我一通教训。”
“阿耶……”杨瑞傻眼,愣愣地看着杨牧。
他的眉眼含笑,也出奇得柔和。
“你阿娘啊,舍不得骂你贪吃,回过头来就怨我跟着你胡闹。”
她哪里知道,他只是想多陪陪她,每一刻每一时,只要有机会,他都想。
不,她心里知道的,不然哪会由着他们父子天天如此呢?最后,索性出门前就唤他帮她拎竹篮,自个儿在一旁牵着儿子笑吟吟地看他,好似在说“你敢不拎?”
她从来都是聪慧的女子,令他难以自拔地爱上,越来越沉溺。可她一直都清醒着,在这场爱情角逐的战争里,她从没迷失过,当她想要脱身时,他只有接受承受,毫无还击之力,更输得一败涂地,狼狈至极。
当回忆袭来,这座承载着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的城里,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能散发出她的气息来,以及她一颦一笑。
杨牧缓缓地闭上眼。
阿韵……
云韵……
云氏……
她让他肆意地爱过,尝到相悦的浓情蜜意,她又让他极致地恨过,尝到背叛的痛不欲生。
这么多年,他甚至不愿回到家乡,即使这里埋葬着他的双亲。
而今,他还是回来了。
恨极而念极、思极。
除了她,他无法再爱。
失去她,他孤独至极。
那个位置,让他拥有一切,唯独不能拥有她。
寻到她,抢夺她,占有她……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在这个乡音环绕的地方,念头如野草般疯狂成长。
这一辈子,他注定逃不出她给予的情劫!
那么,就纠缠罢,直到有一个人死去。
眼前,天空是蔚蓝的,云朵是成团的,太阳是炽热的。
楼下的街道,很安静。
客栈里,更安静。
午膳过后,都睡了罢。
他睡不着。
杨牧走出房门,来到楼梯口,却与阳梧打了个照面。
阳梧微怔,退开一步,朝着杨牧揖礼。
“睡不着?”杨牧问。
“想出去走走。”
杨牧颔首,率先步下楼梯。阳梧落后一步,跟着。
“正好,一起出去看看。”
阳梧应是。
“来过奉阳吗?”杨牧又问。
“我……”阳梧顿了许久,答:“儿时住过一段时间,记不太清了。”
杨牧微微侧目:“记得多少?”
阳梧的心有些沉,道:“与阿娘在这里住过,后来就离开了。”
“为何离开?”
为何?因为祖父、祖母过世了,因为奉阳城被攻陷了,因为去寻你了……
他能说吗?不能,他不敢信他,再也不敢放松一丝一毫。
“不清楚,阿娘要离开,便离开了。”他低声说。
杨牧不疑有他,嘲笑道:“自古女子情绪多,让人摸不着头脑。”
阳梧微微抿唇,不搭话。
杨牧看他一眼,霎时明白他话里有隐瞒,说:“朕罚了你一次,就记恨上了,如今说话做事,谨小慎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阳梧,朕要罚你,多的是由头,你避不了。”
阳梧身子微颤,难以置信,胸口更狠狠地痛了一下。
杨牧余光扫过,道:“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你以为真能瞒过朕,即便有陈府谢家、孙家,朕若狠下心来,你一个靠不住。”
这个人的声音淡淡地,几乎没有一丝情绪就将他的威胁一滴不剩地撒在他面前。谢徽、孙简帮他暗中护送云潼的事,他一清二楚,甚至,暗卫送回来的情报,他也清楚。
阳梧觉得整个人如在冰窖,六月寒暑天,他从心底里觉着寒冷。他以为,多多少少能瞒过的,毕竟,他没有插手。
从未有一刻,他对他如此绝望。
他知道,终有一天,这个人会耗尽他所有孺慕之情。也许,那一天,已经不远了,他似乎已然瞧见了。
“你要记住,所谓爱情、友情、亲情,从来都是不能圆满的,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你的抉择,至关重要。”
他停在原地,听着几步之外传来的声音,只觉得喉咙口泛着一阵一阵的腥甜。他不是威胁,只是在告诉他,友情和爱情,他只能得到一个。
友情是云潼,爱情是孙姌。
他必须抉择!
在这个人面前,他毫无遁形。
可是,他怎么可能真的扔下云潼不管?他答应过阿娘的,答应过的啊!
前十年,他没有做到,难道以后的十年、再十年,更多的十年里,他都要失信于阿娘吗?这是阿娘的遗愿,阿娘的牵挂啊!
他的妹妹已然受尽磨难,他怎么舍得还让她独自一人经受世事?
然而,阿姌……
茫茫人海中,愿意爱他的阿姌,也让他爱着的阿姌……
这么孤独的他,无依无靠的他,终于碰到一个愿给他归宿的阿姌……
他一纸诏书,他走进爱情的花园,体会它的缤纷芳香,却又让他半途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