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破釜沉舟
阳光明媚的午后。齐孝石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让外面的冷风充满整个房间。室内污浊的空气顿时被驱散,一股阳光的味道飘了进来。
齐孝石墩了两遍地,史无前例地将桌椅擦净,他用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默默地注视着电视柜上,自己年轻时一家三口的合影。他叹了口气,摸出一支烟,犹豫了一下才缓缓点燃。他打开衣柜,把自己这四十年来穿过的警察制服都一一取出,摊在床上注视。白色的、绿色的、蓝色的,这些颜色整整陪伴着他度过了四十年的人生,也记录了他全部的警察生涯。他费力地吐了口黄痰,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的窒息越发严重。他捻灭了烟头,将烟蒂丢弃在垃圾箱里,气喘吁吁地来到厨房,打开冰箱,挑选着那里面还没有变质的食物和蔬菜。他缓缓地择菜、洗菜、架锅、烹炒,竟给自己做了一顿像样的午餐。他正襟危坐地拿起碗筷,吃了几口却再也吞咽不下。他拿起手机,拨打着老赵的电话,但响了数次都没能接通。他默默地发了几条短信,在明媚的阳光下闭目养神。他感到疲乏,在半睡半醒间梦到自己站在一个广袤无垠的田野,那是个绿色的海洋,微风吹过,草浪层层起伏,波涛澎湃。他叹了口气,睁开眼回到现实里,再次取出手机,凝视着一分一秒走动的时间。
往事再次侵袭,那些尘封的片段,至今还历历在目。他不明白,为什么反而越久远的事情,记得才越发清晰。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追秀云的情景,那时她真美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孩子中间弹着风琴,隔着幼儿园的玻璃,能听到那曼妙灵动的音乐,在空气中跳跃着起舞,叩击着自己的心弦。那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片段之一,充满了青春的火热与憧憬。后来自己骑着车,带着秀云在春光明媚的天气中飞驰,似乎拥有无穷的力量,永远觉不出疲乏。那时B市的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清澈得像少女的眼眸。而那时自己的心,则深深陷入在秀云的美丽眼眸里。后来有了齐欢,从听到产房里传来的第一声啼哭起,自己的生命便多了一份意义,他忘不了齐欢第一次叫爸爸的稚嫩声音,更忘不了齐欢儿时那胖乎乎小手的柔软。齐孝石不敢再想,怕冷冰冰的现实击穿心底的脆弱。他再次睁开双眼,回到现实。远处不时传来鞭炮的声音,距春节越来越近了。他用手把身体撑起,环顾房间后又缓缓走了几圈,才穿上外衣,拿起一个大号垃圾袋,出门落锁,默默地走到面前的阳光里。
午后,位于B市中心区的正毅大厦门前人流涌动,络绎不绝。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人们都期待在这久违的蓝天里,能多呼吸一些清新的空气,以暂时遗忘这压抑的灰霾。
不知怎么的,不少记者聚集在大厦门前,长枪短炮架设起来,路人纷纷驻足观望,想一探究竟。齐孝石迎着阳光的方向,穿过等候已久的记者,缓缓地走到大厦门前的台阶下,他放下手里的大号垃圾袋,不慌不忙地脱去外衣,一件、两件,直至将自己脱到只剩一条内裤。
人群骚动,人们纷纷聚拢到他身旁围观,记者们也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长枪短炮一通拍摄。他们在一个小时前接到了单位的通知,说有人将在下午两点半到正毅大厦门前爆料正毅集团董事长刘松林的丑恶罪行。齐孝石不慌不忙地打开垃圾袋,从里面取出一条宽大的横幅,慢慢地在正毅大厦门前展开。围观的人们争先恐后地注视着,上面用红色的墨水写着一行斗大的字:正毅集团董事长刘松林,贪赃枉法罪大恶极。
齐孝石又从垃圾袋中取出一个大号的电子喇叭,冲着正毅大厦的方向,大声宣讲起来:
正毅集团的董事长刘松林,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他装得人五人六儿的,挺像那么回事儿,实际上是个衣冠禽兽,狗屁不如!他丧尽天良,耍鸡贼、玩猫儿腻、用下三路的把式,算计了B市的新时代公司和长城实业公司,他雇佣了一帮诈骗分子,见天儿地栽赃陷害,变着法地往人家脑袋上扣屎盆子。出了事儿再拿你们这帮记者当枪使,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地起哄架秧子。我告诉你们,这都是正毅集团董事长刘松林整的幺蛾子。他贪赃枉法罪大恶极,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王八蛋……
齐孝石努足了劲儿,嗓音嘶哑却穿透力极强。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不少人拿出手机拍照,将齐孝石的“英姿”发到网络上流传扩散。人们议论纷纷,猜测着齐孝石这样做的目的,也等待着正毅大厦里刘董事长的出面辩解。今天来的记者,大都是报道过新时代公司案件的媒体。这正是齐孝石的高明之处,等于给他们创造了后续报道的良机。
“刘松林,你个王八蛋,有本事出来,和我当面对质!出来!”齐孝石冲着高大巍峨的正毅大厦狂喊。
正毅大厦的员工慌不择路地向刘松林报告。刘松林大惊失色,跑到公司的门前,隔着厚厚的玻璃门看齐孝石的表演。齐孝石车轱辘话没结没完,在冬日也不惧寒冷,就穿着一个内裤在人群中踱步。
“老混蛋……你丫够狠!”刘松林咬牙切齿地默念,知道这是齐孝石在逼自己露面。
“老板,我们过去把这个老瘪犊子给办了!”保安队长说着就往上冲。
“滚蛋!这里没你们的事儿!”刘松林呵斥到,他可不会将齐孝石的表演推向高潮。他叹了口气,感觉进退两难。自己自然是不能出面的,一出面就会陷入齐孝石制造的泥潭,但如果继续在这里龟缩,任凭齐孝石在门口尽情表演,自己的名誉也将受到无法预估的损失。
“打110,告诉警察,在公司门前有个疯子!快!”刘松林对手下的员工喊。
五分钟后,一辆110警车飞驰而来。人群疏散,闪开一条道路,警车径直停在齐孝石面前。车里下来四个警察,迅速向齐孝石跑来。
“干什么呢?穿上衣服!”为首的警察三十出头,该是这个车组的警长。
“没干什么啊?怎么了?”齐孝石皱眉。他一停止喊话,就立即感到浑身冰冷,刚才的亢奋迅速降温。而就在他注视着警长的同时,另外两个警察突然扑了过来,把一个厚重的棉被猛地罩在齐孝石的身上。
“哎哟!你们干吗!”齐孝石被压倒在地。警长和另外三个警察用力压住他,取出约束绳,准备将他捆绑。看来,警察是真拿齐孝石当疯子了。
“住手!住手!”齐孝石大叫,警察们仍不为所动,“你们看看我是谁?预审支队的老齐,‘七小时’这个名字没听说过吗!”齐孝石歇斯底里地喊叫。
此言一出,竟然效果立现。警察们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在B市警界,有几个不知道“七小时”的大名。
“您……是齐师傅?”年轻的警长声音里带着疑惑。
“哎……可不是吗?就是我!”齐孝石拽开遮在头上的棉被,没好气儿地说。
“那您这是……”警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这儿办案呢,你们裹什么乱!”齐孝石说着钻出棉被,费力地站起身来。然后自顾自地走到垃圾袋前,一件一件地把衣服穿好。他拿起喇叭又要喊,一下被警长拦住。
“哎,齐师傅,您打住。”警长说,“我虽然不知道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请您理解我们的职责。您要是再喊,我们就真得把您治安拘留了。”警长面带难色。
齐孝石皱眉,痛苦地咳嗽了几声,用缓和的语气说:“哥们,我就再说一句,不骂人。”他也不等警长同意,就又拿起话筒,冲着正毅大厦的方向大喊:“刘松林,你给我记住了,我从今天开始,一天来两次!甭跟我这儿玩哩格儿楞,惹急了爷谁都不吝!”说完便收起了话筒和横幅,大摇大摆地走向人群。只留下手足无措的四个警察,相对无语。
刘松林站在玻璃窗里,被气得七窍生烟。“行!你他妈够狠!”他强压怒火,咬牙切齿地说。
84.反客为主
昏暗的梦,惨白的世界,一切都模糊不清,几乎分不出轮廓和形状。窗外的一缕微光,像尖细的钢针一样刺入模糊的视线,让人感到疼痛。模糊的轮廓伴随着听觉的恢复,慢慢清晰,喘息声中已经可以看到黑暗中雪白的四面墙壁和天花板。浑身无力,一种熟睡后的慵懒松散,彷徨、恐惧,始终缠绕在身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乎能闻到一种新被褥的清香,那是种温暖的安全感,就像小时候妈妈给自己洗过澡、抱上床的感觉,那是微冷中进入被窝的温暖。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在现实还是梦境。沙伟感觉自己像飘浮在空中,失去了重心,没有了方向。他异常疲惫,试图从被褥的温暖中醒来,却总是犹豫不绝,似乎在恐惧着清醒之后要面对的未知。终于,他开始用力,大脑的指令在身体传递,他要醒来,要离开这安逸,但不知怎么,身体仍柔软之极,仿佛棉絮。沙伟的汗水浸湿了全身,眼前的浑浑噩噩黑白交错,血液在心脏的激发下,加快流速,力量开始恢复,视线开始清晰,这是哪?怎么这么陌生?这是哪!
沙伟用尽全力试图爬起来,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痛,身体像被折断了一样。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全身都缠满了绷带。四周漆黑一片,他试图撑起身体,但钻心的疼痛却如灼烧般迅速蔓延到身体的所有感觉器官。
“啊……”他痛苦地大叫。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床前的黑暗中,坐着一个年轻人,那体貌似曾相识。
“沙伟,你醒了?”年轻人问。
“我……我在什么地方?”沙伟看不清年轻人的脸,颤抖地问。
“你在公安医院的看押室里。”年轻人说。
“什么?”沙伟大惊,“你们……你们凭什么关押我?凭什么!”他的声音虚弱却异常强硬。
“因为你犯了罪,应当承担法律责任。”年轻人说。
“你们……没有证据……”沙伟还在抵抗着。
“你还心存侥幸?以为自己能浑水摸鱼?”年轻人问。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沙伟不正面回答,“你们……你们是怎样找到我的?”他疑问道。
“我们不用找你,因为你根本没有逃出我们的视线。”年轻人说,“就在几个小时前,如果不是我们用车撞停了你驾驶的汽车,你大概已经滚落下悬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沙伟木然,这才想起刚刚那惊心动魄的场景,但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注视着对面的年轻人,慢慢地恢复起记忆。
“钱对于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年轻人又问。
“什……什么意思?”沙伟问。
“你自以为聪明,却因为钱,丢失了自己最该珍惜的东西。”年轻人继续说。
“什么?我丢失了什么?”沙伟颤抖地问。
“尊严和信仰。”年轻人说,“你自认为是尽孝,却将亲人推到了别人的陷阱之中。你自认为不是在伤天害理,是在用所谓的智慧,将财富做一些再分配,却不知道,在你的助纣为虐之下,罪恶的骗局给多少家庭带来了灭顶之灾,让多少人的幸福成为泡影。难道这不是在犯罪吗?这不是罪大恶极吗?”他一针见血。
“我……”一向巧舌如簧的沙伟,竟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语言,“什么将亲人推到了陷阱?你……你在暗指什么?”沙伟惶恐起来。
“这是你母亲给你包的饺子,你尝尝吧。”年轻人说着递过一个饭盒,里面装满了饺子。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沙伟惊愕地问,“你们对我妈干了什么!你们把她怎么样了!”他突然疯狂起来,试图扑向年轻人,却不料四肢都被约束带紧紧捆绑着,身体猛地被反作用力重重拉回到病床上。
“你给我冷静点,她现在很安全!”年轻人厉声喝止。
“你们……你们不要为难我妈,不要!”沙伟气喘吁吁,牙关紧咬。
“你母亲现在在公安医院的治疗室里,有专人照顾,很安全,你不必担心。”年轻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我知道,她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他停顿了一下,“也是你的软肋。”
沙伟紧盯着黑暗中年轻人的身影,颤抖地说:“你们……你们这不是在执法,而是在绑架,绑架!”
“你的意思是,你母亲在他那里是安全的?”年轻人话里有话。
“这……”沙伟语塞,知道此刻对方已经反客为主,将自己的软肋掌握在手中。
“桂诚,你该醒醒了。”年轻人一下点出了他的姓名。
沙伟脑袋嗡的一声,惊愕地合不拢嘴。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吗?以为我们一直不知道你的底细?”年轻人反问道,“你错了,你虽然遗传了父亲的高智商基因,却没有继承他的尊严和信仰。”
“父亲……”沙伟感到一阵眩晕,心底里爆裂出一声巨响,“你……怎么知道……我的父亲……”沙伟浑身颤抖。
“只要搞预审的警察,都知道他的名字。”年轻人说,“桂永清,一个鼎鼎有名的警察,一个在预审战线中百战百胜的神话,同行们敬重他、钦佩他,曾经送给他一个外号,老鬼。”
沙伟惊讶得合不拢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年轻人继续说:“他是我们警察的骄傲,虽然英年早逝,但那些被他惩处的罪恶、那些被他昭雪的冤屈和那些被他拯救的灵魂,都足以让人们永远将他铭记于心。他是英雄,而你呢?作为他的儿子,却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灵魂,用你父亲传给你的智慧去助纣为虐。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桂诚,你对得起父亲给你起的名字吗!”
桂诚被彻底揭去了沙伟的伪装,他怔怔地望着年轻人,胸中波澜起伏。“我没有出卖灵魂,没有……我只是……只是为了救我妈!我没有选择的机会,在这个世界上,高智商有什么用?我需要钱,需要太多的钱,马上就要!”他歇斯底里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妈的治疗费一天需要多少?五千元,五千元啊!一个月就是十五万,一年将近两百万元。在钱的面前,什么尊严啊、信仰啊,都狗屁不是!我无能为力,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就算我出卖灵魂,就算我助纣为虐,但只要是为了我妈,我什么都认了,什么都无所谓,就是下地狱也值得。”
年轻人默默摇头。“你以为你的主子,真的是在为你母亲治病吗?”他打断了桂诚的话。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桂诚皱眉。
“你被骗了,刘松林一直以来对你母亲的治疗,只是维持现状的姑息疗法,根本没想把她的病治愈。你母亲也根本没必要整日住在ICU里,耗费巨资。他只是要拿你母亲作为要挟,去控制你、利用你,让你言听计从,为他卖命。”年轻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陈述。
“什么?你说什么?”桂诚大惊失色,“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浑身颤抖起来,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我们已经将你的母亲转院,开始接受正规的治疗,医生说她的病还有希望。她是牺牲警察的家属,我们已经向省厅的公安英烈基金会进行申报,准备批出专项资金用于她的治疗。B市公安局的全体民警也进行了捐款,可解燃眉之急。桂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义不容辞,而你应该做的事情,也到了该想清楚的时候了。”年轻人说。
桂诚低下头,泪水决堤。“谢谢……谢谢你们为我妈所做的一切……我有个请求,能不能……能不能……”他说着抬起了头,“能不能不告诉我妈,我是个罪犯……”他涕泪横流。
“这个……我们会考虑的……”年轻人回答。
“我知道,我玷污了父亲的荣誉,让他蒙羞。但他在世的时候,活得太清苦了,一辈子都陷在工作里,不知道该如何更好地活着,最后得了脑溢血,连出租车都不舍得打,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栽倒在河里一命呜呼。他是英雄吗?也许在你们的眼里是,但在我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连家人都保护不了的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桂诚激动起来,“所以我不想再让我妈活得那么艰难,我受够了贫穷,发誓一定要赚钱,赚很多的钱,不再让她为生活担忧。”年轻人的话击溃了桂诚心中的防线,他开始袒露心声。
“所以你就投靠了刘松林?”年轻人指名点姓。
“不是我投靠,是他找到的我。”桂诚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