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宝道人手足无措,慌忙拿了地图来看时,只见巢湖与长江相连于濡须口上,一个火圈触目惊心,春宝道人心乱如麻道:“这般浩劫,师父却安危如何。”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惶惶不安,末了,从怀中取出一串数珠,掐了一匝,那室中便凭空出现了一个苍老的念经的声音。
原来梅山派中人,都会梅花易数,听音卜卦,这数珠中记录的声音,是春宝道人师父亲口念的‘下洞梅王咒’。春宝道人数了几个钱出来,捏在手里,运用法力,往桌子上一掼,看时,见主卦震,客卦巽,乃是风雷益,三爻变动,再得一个天雷无妄。
卦象十分偏险,春宝道人见了,越发心中不安,再去占那一件宝物,又不是十分清楚名相,只当作失物来占,又往桌子上一掼,见主卦艮,客卦乾,是一个天山遁,初爻变动,再得一个泽山咸。
春宝道人登时就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起来,道:“我的好师父啊,弟子是天天劝,日日劝,你老人家不听,偌大的年纪,偏要上天池,下巢湖,去炼这劳什子宝贝,如今咸了吧。”又哭:“这一件池湟之宝,敢不是物毁人亡。”一面哭,一面想着家乡里朝廷赏赐的田宅,都在师父名下,那敕建的宫观,封号也是师父的,如今师父出了事,只怕自己不能继承衣钵,那敕赐的山林,多半是保不住了,只能任人驰骋田猎,将山珍野味尽情捞去,村泼无赖,这个也要来打柴,那个也要来扒草。又想自己困在这军营之中,不知几时能回,他日回去,困守荒山,又是何等凄凉。
念及此处,春宝道人忍不住泪出痛肠,当时放声大哭,惊动门外看守,几个士兵一齐进来,只见春宝道人哭倒在榻上,嘴里叫着:“完了,完了。”都是不明所以,问道:“法师这是怎地了?”
春宝道人一面哭,一面道:“你们不要管我,你们不要管我。”举头就往墙上撞。
众士兵见了,大吃一惊,一齐上去扑倒春宝道人,按住手脚不许他动,道:“春宝法师,你这是何苦,今日白天才见了大帅,何等光荣,晚上这般寻死,辜负荣遇,实在不值了。”
春宝道人只是叫:“我还有甚荣遇,我的山也没了,我的田也没了,痛杀我也,我还不如去死好了。”众人莫名其妙,怕一时弄出事情来,连忙着人去报长官。
不一刻,吕巡尉听说,忙忙赶了过来,刚一进门,就见春宝道人被三四个壮汉压在身下,痛哭流涕,吕巡尉吃了一惊,上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众士兵道:“正摸不着头脑,这位法师老爷,前一刻还好端端的,这会子突然要撞墙寻死。”
那春宝道人闻言,又号了起来,一面号,一面嘴里又唱,却唱的是苗歌,无人听得懂。吕巡尉正不得要领,营房官赶了来,听了歌道:“这是春宝真人的师父,死在了天灾之下。”
当时隔壁营房的有一个崂山道士,是随军的施法人员,负责心理方面的工作,这会子听到了动静过来,默运法力,在春宝道人后背拍了一下,又恐他有些儿道行,要再拍一下。
春宝道人情绪瞬间恢复稳定,见众人围着自己,惭愧道:“刚才实在不能自己,列位见笑了。”众人劝他节哀,那崂山道士问道:“春宝道兄,这营地里的讯息往来都有限制,寻常法术难以传递,令师究竟出了何事,你是怎么得知的?”
春宝真人叹气道:“若不是巡尉大人带我上山走了这一回,我此刻只怕还在做梦未醒。”将自己怎生算出师门罹难的话,对众说了一遍,道:“小梅山一脉,如今只剩我一人了。”
那崂山道士借数珠看了一遍,道:“原来如此,不过照我说来,道兄的这两卦,是没有十成的把握的,这数珠虽也算是一件宝物,然口出声是兑,静物扣击是震,从这件发声物里算尊师的下落,是用震卦算兑卦上的事情,如何作得准,作不得准,那一件东西大约也未必就是失物,既然不是失物,天山遁世,主宝物通灵,岂非大吉大利,常言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众人道:“此言甚是有理,春宝法师不能不听,巢湖离此处有十万八千里远,法师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可徒自悲伤,无益于事,该以崂山道长之话为准才是。”
春宝道人道:“得蒙老先生指教,晚辈如拨云见日,不胜感激。”慢慢收泪,军士拿了皂角毛巾,端出一盆热水来,春宝道人梳洗了。当时天晚,众人又劝了一回,也就各自回去歇息。
是夜,春宝道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想:“这崂山老雕虫倚老卖老,拟于不伦,也不必太过理会,师父是出凡入胜之人,若真临终设计,宝物通灵,岂不是谁得了这件宝物,谁便得了我师的道统。”这一夜思过来,想过去,哪里曾睡着。
第二日,春宝道人天没亮就起床点灯,动笔写了一个呈文,他打了一夜的腹稿,却也舍得下脸面,书中备言自家真实年龄状况,将前情细细陈述了一遍,写了些求放自己归山隐居的话,着人送了上去。
那书挨次递过,到大帅案前,大帅见了,批道:“尔师自有地方援救,既然法力低微,与祈雨灵官做个童子。”打了回来。
春宝道人见了回批,却又惶恐,只好又实写自己未守天真,不是童身修道的,另乞一个坛下的位置,再派人送了上去。大帅甚不喜悦,看了书,道:“梅山教下,都是这样的人吗?”
当时滁州金山滴水寺住持大师在坐,那住持大师道:“阿弥陀佛,此辈不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日受过朝廷多少深恩,不思回报,如今眼见长江水干,便喊回家,却不知正好借此催灭魔滩,整理航道,为百姓立功立事,自古积蠹败国,何尝说的不是这样人。”
大帅道:“如今是留好,是放好?”
住持大师道:“我观这个活宝,只会一门‘九九小术’,留也无益,不若明放了去,一发造一个声势,就说再不用这样人,也好另开贤路。”
大帅道:“不能轻易放了。”便传吕巡尉过来,命他拿了书去,安排行事。
吕巡尉得了军令,到大帅跟前道:“男春宝虽然无甚本事,如今人才稀少,似他这般出身的,也不可多得了。”
大帅道:“人去不中留,你去妥善处理,成全了他。”
吕巡尉道:“是。”当日下值,往营房去看时,只见春宝道人凭窗独立,在日影里叹息,口内念诗道:“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碧岫观中人似鹤,红尘路上事如麻。”
吕巡尉闻言暗笑,走到阴影里,对春宝道人道:“法师莫非有思乡之意?”
春宝道人道:“正是思乡难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吕巡尉道:“法师嗟叹怎地,上头虽然不许你走,今晚大帅动兵夜袭犁州,营中空虚,是一个好机会,腿长在自己身上,要走也就走了。”
春宝道人吓了一跳,道:“巡尉大人,你怎么把这等军情机密告诉我,又说出这种当逃兵的话来,我若真逃走了,岂不是连累师门,声名尽毁。”
吕巡尉道:“法师是通达之人,若不能舍弃虚名,师门的传承却落在何人之手。”
这一句话正中下怀,春宝道人听在耳中,如同被人摘去了心肝一般,道:“诚然是山高水远,我纵有心,奈何走不得山路,只怕逃不上三里,便要被追回来。”
吕巡尉悄悄道:“此去巢湖,有十万八千里路,趁早启程才是,今夜三更,我调开巡逻队伍,法师见机行事。”把手移过来,与春宝道人握了一握,春宝道人看时,乃是两张行军符。
春宝道人拉住吕巡尉道:“我若走了,何人来顶替我的位置,又须连累你。”
吕巡尉道:“我与法师相交一场,请不要疑心,军营上下与我交好,都肯替我开脱,一时或不致于问罪,法师这一去,但有高明之士,荐他来此,也足以抵数了。”
春宝道人拜谢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父母,今日相别,在下必定远求仙才,以报大人之德。”
吕巡尉道:“我尚有公务要办,不宜久留,告辞,告辞。”
春宝道人千恩万谢,送走了吕巡尉,眼巴巴看着太阳落山,吃了饭,和衣而卧。等到熄火,悄悄起身在窗边数星星,好容易数到三更,开门一看,果然不见守卫。春宝道人高一脚,低一脚,摸黑走了,行至营门前,只见那处灯火通明,守卫森严,不禁暗暗叫苦。
春宝道人正彷徨间,忽见一个拖马粪的车子,呀呀地开了过来,马夫停了车道:“呀,我的叉棍呢。”下车回棚。春宝道人心道:“天不亡我。”偷偷爬上车子,在马粪堆里藏了。
那马夫拿了叉棍回来,驾着车子出营,守门的兵也不甚检查。马夫一路开出大营,直到江边堤埂,在垄沟上卸粪,春宝道人从粪堆里钻出来,夺了叉棍,两棍把马夫打昏,剥了他的衣服换上,将出行军符,一口气往北逃了五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