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春宝道人被押在车上,那车骨碌碌直往前奔,春宝道人震得屁股发麻,凑在车窗上叫道:“兵哥,这是带我去什么地方?”
只听呼呼风响,前面驾车的士兵道:“阁下被军队征召了,我们带你去见大帅。”
春宝道人道:“你们是哪里的兵,我们去见哪里的大帅?”连问数声,那士兵不答。春宝道人心下转慌,道:“早知恁么,悔不该从梅山上下来,这个情形,十有八九是要拉去那犁州了,却不是送命。”忙道:“兵哥,这么着急干什么,我被你们弄在这车上,一口好饭都没来得及吃,你们从营里出来抓壮丁,那大帅限你们多少时间啊,要不我先请你们吃个饭。”
那士兵不答,奔了有十四五里,停在一个驿所,下车换马,从窗口递了一袋子馒头进来,道:“你不要害怕,我们对你没有恶意,请吃馒头,这一路下去再不停了。”说完上马挥鞭,依旧前行。
春宝道人扒在那车窗上道:“兵哥,既然你们是好意来的,我这会子头有些晕,教我下车关关风好不好。”那士兵并不回答,驱车上路,颠簸起来,春宝道人袋子却没拿稳,“啪”一声掉在地上,几个馒头滚在路边。
春宝道人叫道:“停车,停车,馒头掉了。”哪里就停,前头马匹奔跑起来,两边树影飞一般往后退。春宝道人捶着那车厢道:“停车,停车,让我捡个馒头。”那前面士兵只是赶路,缓一缓的意思都没有。
春宝道人从窗口伸出脑袋往后望,眼见馒头离得远了,心里又急,肚里又饿,不觉酒涌上来,反倒精神一振,春宝道人又探出脑袋望了一望,道一声:“祖师保佑,今夜还有饭吃。”背着手掐了个诀,身上的绳索应手而落而落,春宝道人心中一喜,敛起袖子,嘴里念念叨叨,又起一个摄法,只听呼喇喇乱响,一阵旋风卷着许多砂土石头,劈啪劈啪从窗外打了进来。
原说春宝道人学艺不精,用起法术来时灵不灵,多半要靠运气,这时凭借酒劲使出的这一样‘风神咒’,是梅山三峒中,下峒打肉大王花兹玛的神赐法术。
这花兹玛是西南地方的一个渔猎之神,信奉者多为山民,赐下的法术本就粗暴,用风力操纵物体,准头更是难以控制,春宝道人为着两个馒头,当时被风倾进来半车砂石。
春宝道人夹头夹脑被打了一顿,捂着脑袋,一面在土里面找,一面道:“噫,我这道法大有长进。”摸出来了一个脏兮兮的馒头,也顾不得土灰,连忙拿起来吃,一下呛住,早时席间喝的几杯空心酒,从胃里呕出来,吐了又吐,春宝道人收了法,倒在车里,只觉浑身不舒服,昏头昏脑睡了过去。
兵车辚辚,不知过了多久,春宝道人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睁眼看往外看时,晨雾弥蒙,那车慢慢停了下来。
‘呀’的一声车门打开,几个士兵进来,见满车狼藉,臭不可闻,春宝道人竖着个身子躺在当中,都道:“呀,这位法师晕车晕得好厉害。”一起动手把春宝道人抬了下来。
春宝道人头晕眼花,下地半天,方才站稳了,道:“阿也,这是什么地方?”那士兵向前指着道:“法师请看,前面就是大营,与我们一起进去,到伙房吃个早饭吧。”
春宝道人抬眼看去,只见雾霭之中一座军营,靠在山脚屯扎,旌旗密密麻麻,营帐少说也有万把。春宝道人心里发怵,呻吟道:“嗯哼哼,腿脚无力,一步都走不动,兵哥可怜可怜。”
当中一个兵道:“我先去通报一声,你们在这里等会儿。”去那营门口,拦住一队巡逻兵,讲明了情况,那当值的巡尉便领了手下近前来,见春宝道人蹲在那地上,垂头丧气,扶着他起来,道:“春宝法师受累了。”
春宝道人吃了一惊,抬头问道:“这位大人是谁,缘何晓得我的名字?”
那巡尉道:“在下是这营中的巡逻小校,专领各路来的高僧真人,上山观看灾情,并设法拯救这一方黎民,梅山派的春宝法师要来,我昨日已是得报了。”便要请入营。
春宝道人见了那军营,如同老鼠见了猫窝一般,决不肯进,连声道:“不敢不敢,我一路从嘉平堡来,见百姓们饿腹度日,心如刀绞,再吃不下饭的,不用请我进去吃早饭了。”
那巡尉赞道:“春宝法师不愧是梅山派的高弟,忧国忧民,废寝忘食,在下佩服佩服。”春宝道人脸不红,耳不烫道:“还没请教大人名号?”
那巡尉道:“下官吕公车。”春宝道人道:“原来是吕巡尉吕大人。”说不了,旁边士兵拿了一张滑竿架子过来,那吕巡尉道:“既不进营,就此上山如何,这路不算近,春宝法师坐个山轿子吧。”春宝道人不敢推脱,只得道:“承劳,承劳。”那吕巡尉命手下士兵,抬了春宝道人往山上行去,自己在前面开路。
春宝道人坐那滑竿上头,荡啊荡的,在冷风雾里定下神来,看那四面,云山雾障,树影黑斜,山凹子里,许多工人在那里凿石运土,开挖山体。
春宝道人心下寻思道:“若进了官邸之中,廊檐殿下,遮遮掩掩的,我好施展,弄它几百两银子来花销,也不值个什么,如今在这荒山野岭,却教我救甚黎民,那驻兵的所在,好不吓人,须是趁早寻个机会走了。”
众人往上行了一程,山路渐渐崎岖,那春宝道人身材肥胖,仰在上头,心不在焉的,忽然从滑竿上一溜而下,滚了个屁墩。
抬滑竿的兵丁们吃了一惊,忙撇下滑竿,上去扯了春宝道人起来。
吕巡尉道:“见谅,见谅,这山路果然不大好走,就下官平常走时,也要翻桩,再上陡峭,慢走不妨。”
春宝道人摸着屁股道:“罢罢,这轿子是没福坐了,大人好歹儿告诉我还有几多路程。”
吕巡尉道:“只有三里多路了。”
春宝道人只好闷头跟着走,原这三里路是个直着的三里,跟登天似的,吕巡尉扶持在旁,一步一携,上得山来,顶上一望无物,只有一座歇山亭。
众人打扫干净,掇了两块圆石,请吕巡尉与春宝道人在亭子里坐了,那顶上风雾滚滚,春宝道人道:“这样大雾,伸手不见五指,上来却看何物。”
吕巡尉道:“只等太阳出来了。”
春宝道人听说,便手指东方,急促念咒,众人十分惊异,春宝道人摇头晃脑,念不数句,突然卡在当中,众人不知所以,凑巧东山日头出来,如汤泼雪,雾气纷纷消散,春宝道人正想不起后半截经,这时便道:“此是我大日金光神咒威力。”
吕巡尉道:“灵验,灵验,若前两日时,正好不得散。”指着山下道:“法师请看。”
春宝道人就伸头往下张了一张,道:“吕大人,你叫我看怎地?”
吕巡尉道:“法师请看这山下。”
春宝道人往下仔细看了一看,见许多做工的在沟壑中劳作,道:“好,好,你原来是个能吏,开得恁样一条好沟,特地教我来看。”
吕巡尉道:“这是长江。”
春宝道人闻言叹息道:“大人,你说话如何像个和尚家口气,我不过念诵念诵,并未曾说太阳是我唤出来的,你就敢说长江是你挖的。”
吕巡尉道:“这会子明净了,法师请再看。”
春宝道人闻言,站在那石头上,极目远张,放眼望去,朦胧间,果然隐约看出一条极宽阔的河床。曦光雾气之中,但见活生生东南水会之处,涸落成空,往日汪洋,化作一片恶沼,两岸山峰烧成了炭色,江中几个洲场兀自焦烟滚滚,一派污浊景象。
春宝道人打小儿修道至今,几时见过这般人间神话,当下就惊得顶门上飞走了三魂,脚板底荡散了七魄,站立不稳,张口结舌道:“这……这……”
吕巡尉道:“这是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