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在耶路撒冷住了一星期后,坐车去海边小城埃拉特。试图在埃拉特申请埃及签证,未遂,看到其他国家的人当场就拿到埃及签证,心里一片灰暗。从埃拉特去埃及的塔巴,已经近在咫尺了,然而我却无缘重回埃及。
最后只得背包重回约旦,这是半年来第三次入境约旦了。无处可去,不想待在亚喀巴,安曼又太远,于是打电话给费萨尔,说我已经回约旦了。费萨尔派了辆车过来接我。那晚他的营地很热闹,有二三十个游客,吃着热热的鸡肉饭,心情稍稍好了些。是的,我终于回到了瓦迪拉姆沙漠。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兜兜转转,还要承赖费萨尔再收留我。
比起几个月前,天气冷多了。我把埃及航空的蓝色毯子披在身上,寒意仍然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肤。我在沙漠里住了两晚,依然情绪低落。因为觉得这次入境约旦不是我自己的意志,是无处可去才回来的。
沙漠依然是沙漠,白天的时候,其他游客作鸟兽散,费萨尔回村子里去了,营地里只剩下伊本。
我孤身一人毫无目的地往沙漠深处走,沙漠空荡荡,走累了就坐下来,想什么都觉得伤心,伤心得泪流哗哗。哭完了才觉得稍好些了——行了,滚回安曼去。
我不想再留在沙漠里,伊本开车把我送回村庄。他穿得非常单薄,只有一件蓝色棉布长袍。我取下蓝色毯子,披到他的身上,笑了笑说:“这件毯子是我在叙利亚和别人换来的,看来注定属于你。”
伊本,再见了。费萨尔,再见了。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安曼的CliffHotel,晴云也在那里。很快就是春节了,葱婶和小芬也从叙利亚过境来到安曼。
小黄听说我们都回约旦了,就请我们吃了顿伊拉克烤鱼。我必须得说,这是这次中东之行我吃的最好的一餐,小黄点了三条烤鱼,花掉了一百美金。我和葱婶分食一条,我们俩的作战能力是最差的,基本上只吃掉了半条。
最后,残剩的鱼都打包回了旅馆。小芬每天把这些鱼用来做成汤,没想到,我们一连吃了好几天才吃完,而且每天都觉得,天哪,太好吃了!鱼肉也没有因为时间太长而烂掉,仍然鲜嫩柔滑。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太湖边的人,我有着丰富的吃鱼经验,对鱼的鉴赏能力也是很出众的。我可以负责地说,在安曼吃的伊拉克烤鱼,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鱼。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遗世孤立的Dana
杭州的Shirley见我在安曼赋闲,就向我推荐约旦的自然保护区Dana,Shirley的推荐总是靠谱的,某天,我提起了勇气,孤身前往Dana去。
Dana村有遗世孤立之感,耸立在山峰之上的感觉让我想起叙利亚的玛穆萨修道院来。在Shirley推荐的DanaTowerHotel住下,果然是美丽又友善的旅馆,站在阳台上,能够看到一览无遗的日落美景。空谷幽静,晚霞汹涌。
旅馆里只住着廖廖几个前来徒步的老外,以德国人居多。德国人的民族性格就和Dana的地理风貌一样,凛冽、坚韧、险峻。我是不爱徒步的,只选了个阳光尚好的午后,自己闲闲地往谷底走,白云在灰褐色的山上投下了影子,稀疏的植物像前些天刚剃了光头似的,淡黄色的草丛里莫名其妙地挂着些鲜红色的小果子。
在半坡处遇到个牧羊人,他半倚石头晒太阳,煮着红茶,邀请我也喝一杯。我坐下来,看到他边上还放着瓶奶,用矿泉水瓶子装着。
“羊奶?”我指指面前的那群羊。他摇摇头:“骆驼。”
“哇!卖给我吧!”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想起去年在瓦迪拉姆沙漠做义工的澳大利亚女人,她唯一的要求就是想喝骆驼奶。
“不卖。”牧羊人慢吞吞地说,“送给你,拿去喝吧。”
旅行就像是坐上了飞毯
于是我就拎着瓶骆驼奶,继续徒步了。我走了一条没有路的路,因为天色尚早,倒也不惧。从几米高的山上一点点爬下来,下到谷底的时候回头一看,不禁有点自得,瞧我这身手,要是搁在原始社会,估计也能当个队长吧!
荒芜的谷底空无一人,在石堆里跳来跳去,走了一阵又渴又累,幸好手里有骆驼奶,解渴又补充体力——据说是壮阳的。
终于看到前方有房子,心想可以去那歇息了。好不容易走到房子前,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应。原来是空宅。没办法了,前方已经无路可走,就手脚并用,爬过铁丝网,私闯了民宅。跳进院子里,才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原来这座房子是建在一块突出的悬崖上的,另一侧就是大路。抬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山上的Dana村。不用再走回头路了,我安全了。
回去的路上遇到两个徒步的老外,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往前走了几十米,路上有件看起来质量很好的衣服。心知是刚才那两个老外的,就拾起来转身往回走。没多久,果然有人气喘吁吁地朝我跑过来。笑着把衣服递给他,我真是有空,有空到转身去还人家的衣服。
又遇见只羊,躺在路边睡觉。看着我经过,还眯着眼睛瞥我。
在Dana的那几天,我正在看丹津·巴默的《雪洞》,心里还曾经闪念过,如果能够找到个山洞去禅修就好了。
结果,次日和旅馆老板聊天的时候,他突然说,明年他打算在山上挖三个山洞,供人修行用。
我立刻呆掉了,可见许愿这件事,也是要谨慎的。老板虽然是穆斯林,可是旅馆里曾有在印度学习禅坐的旅人在此盘桓,传授他禅坐要领。我因此也明白了,为什么我住过的房间里有一间名字叫“冥想”。
我还住过另外两间,分别叫作“飞毯”、“疯狂的骆驼”。每个生命,多多少少都是疯狂的,为了平息这种与生俱来不明所以的疯狂,有些人决意去禅修冥想。而旅行这件事,就像是坐上了飞毯。原来,飞毯是存在的,它只是并不具象。我已经坐在飞毯上好些年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天晚上飘起了雪。我起来上厕所时呆住了,天啊,Dana村竟有这么震人的面目,这哪里是山村,这分明是宇宙鸿蒙未分时的景象,混沌,灰暗,雾气深裹,冷峻阴森,没有任何生机的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模糊不可辨识的山脉轮廓以及面前无穷无尽的迷雾。
宇宙本身的力量,盖住了所有轻灵的感情。唯有老子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才配得上此时此刻。
那瞬间,我全身血液都逆流了,寒气从脚底升起,似乎宇宙的真相就这么无遮无拦地呈现在面前。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没有你,也没有我。
我为什么要来中东,为什么要来Dana村,为什么这里一无所有仍然要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天,这一切都是为了看到雪夜Dana村真正的面容,它的面容就是宇宙本来的样子。我被大自然这种“无情的冷酷感”迷住了。我着迷于这种冷酷,就像着迷于所有的自然灾害那样,地震、海啸、火山喷发、龙卷风……这跟生灵完全没有一点关系,从广义的宇宙来说,任何生灵都不是必要的存在。
自然是迷人的,它的宁静迷人,它的毁灭同样迷人。它默不作声迷人,它翻江倒海更是迷人。它把彩虹高高挂起,也电闪雷鸣轰轰烈烈,它使岛屿生长漂移,也使雪山裹上新妆,它在海洋深处埋葬了诡丽的秘密,更在天上镶满了闪闪星光。它没有表演,无有情绪,存在就是存在本身,不值得叹惜,也无须欣赏——我任何的情绪生生灭灭,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宇宙本身,一点关系也没有。
回到房里,在黑暗中,盘腿打了个坐。这家旅馆的房间是石砌的,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黑的房间,闭上眼睛,毫无光亮,犹如立刻盲掉了似的。在不断的静坐里,自我消亡了。在这样全然的黑暗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自由,就像回到了家,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