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尔克思《百年孤独》的魔幻世界里我们看到的是充满神秘色彩的一种糊涂和懵懂的生死,那些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偏僻小镇马贡多的居民们的生死就像“天方夜谭”的故事那样荒诞离奇:老处女阿玛兰塔一生都在为自己织一块裹尸布,日织夜拆,最后织成后她便自己躺到棺材里死去,同时还为乡亲们带了一大包写给他们亡故亲人的信件;雷蓓卡闭门锁窗,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直到死亡;俏姑娘雷梅带苔丝总喜欢赤身裸体地游荡,每天都在浴室里消磨掉大量时光,最后乘着一条床单凌空飞去在作家如真似幻的对糊涂生死的独特表现中,布恩地亚家族中一对孪生兄弟一生的经历更让人深思:这对孪生兄弟一个叫奥雷良诺第二,一个叫霍塞·阿卡迪奥第二,由于两人长得酷似一人,也由于这个家族特有的懒散和糊涂,人们怀疑两人的名字一开始就搞颠倒了。兄弟两人在青年时代就荒唐不堪,轮流同一个误把他们当作一个人的女人姘居,这个女人后来成了奥雷良诺第二的终身姘头,他的妻子菲南达无可奈何,只要求他不死在姘头的床上就可以了。奥雷良诺第二依仗家中财富拼命寻欢作乐,最后家产挥霍殆尽,落到无米下锅的地步。在生活的困顿中他才想到要振作起来,但此时他已进入垂暮之年,为时已晚,一种奇怪的喉疾使他命归黄泉。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在退出二男一女的姘居生活后,曾热衷于斗鸡,后来突然想搞航运,花了大量钱财竟只为马多贡开回来一条船,而这条船带回来的竟只是一批法国妓女。后来他卷入种植园工人的工潮,目睹3000多工人被种植园的外国场主与当地独裁政府合谋枪杀的惨剧,他从中死里逃生后,便钻进一间尘封多年的密室完全与世隔绝,陪伴一部写在羊皮纸上的天书一直到死。这对孪生兄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度过自己的一生,最后糊里糊涂地死去,而那些糊涂麻木的亲友在安葬他们时居然又糊里糊涂将他们埋错了坟墓。作者这样写道:
两具尸体安放在一模一样的棺材中,他俩看起来又像年轻时那样,变成了同一个人。奥雷良诺第二当初寻欢作乐时的老朋友们,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只花圈,紫色的挽带上写着:“别生了,母牛啊!生命是短促的。”菲南达对他们的不恭行径大发雷霆,让人把花圈扔进了垃圾堆。在最后一刻的慌乱中,那些抬棺材的可怜的醉鬼,把两口棺材搞混了,结果埋错了坟墓。
这是悲剧?还是喜剧?抑或闹剧?充满戏噱的味道。这对孪生兄弟荒谬的生死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种魔幻的力量在主宰着,这难道就是“现代”文明生存环境里人们的生活态度——对一切都漫不经心和马虎苟且?对人们最感到畏惧的死亡也不例外。
6.死亡与孤独同行
几乎没有一个诗人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孤独的生活,孤独的精神世界,越是精神强大的诗人和情感丰富的诗人越是如此,孤独成为他们艺术创作的酵素,在他们看来只有孤独里才蕴藏着丰富的诗趣,因而他们的作品可以说是反抗孤独的凄寂而产生出来的。诗人越是反抗孤独,孤独却犹如一只巨掌越是牢牢地攫住诗人的心灵,而孤独与死亡是同行的。
“孤独之狼”(lonelywolf)尼采说:“孤独像条鲸鱼,吞噬着我。”“我仍要重归于孤独,独与晴朗的天空,孤临开阔的海洋,周身绕以午后的阳。”(陈鼓应《悲剧哲学家尼采》,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第68-69页)鲁迅在《孤独者》
中形容“我”告别死去的魏连殳后的心情这样写道:“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是何等惨烈的孤独感!波伏瓦《人都是要死的》里面那个长生不老的疯子福斯卡,因为长生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他们都死绝了。大地是白的。天空中还有月亮,照着白茫茫一片大地。我孤零零一个人,跟那只(在永恒中团团打转的)老鼠。”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世纪末图画,让人感到死亡与孤独不可分离的恐惧。孤独之与死亡是须臾不能分开的,诗人的死亡情结与他的天生俱来的孤独感紧紧纠缠在一起,诗人只有在孤独中才感到死亡的魔影在跟随着他,也只有在孤独中他才感到死亡不是他人之死而是自己之死了。
在早已成为海中孤魂的王以仁留给我们的主要作品《孤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孤独青年的流浪、落魄、还乡、沉湎、以至于死亡的全过程,也仿佛感受到诗人无法抑制的孤独,一种笼罩着死亡阴影的孤独:
每当深秋傍晚,独自出没于芦苇丛中的时候;每当更深人静独自在悄无人声的小斋中观书,隐隐的听见隔墙楼上少妇在哭她新丧的丈夫的时候;每当冬日晶莹,独自在溪畔的枯柳阴中闲行,偶尔听见隔溪传过来几声捣衣的杵声的时候;每当夏日停午,沉静的院中,半点人声都没有听见,只听见微风扫过檐前,铁马在叮当的响着的时候;每当月明之夜,独自在旷野之中徘徊,飘飘幻想,仿佛要飞上了半天,而远处的萧声,悠悠洋洋的吹入耳鼓,两眼中的热泪,不期然而然的滴满了衣襟的时候;每当黑夜在阡陌中踯躅,脚下的泥块阻住了脚步,眼前在闪烁着星光万点的萤火,远村又隐隐的传过了几声犬吠的时候;每当雪月交辉的静夜,独自踏雪夜游,俯看着地面的水涡的积水,在渐渐的结成芭蕉叶孔雀尾的形状的时候;每当独自一人,携着老酒,走上了死人的墓上,一面狂饮,一面感受着人生的飘忽,自己的生命不久也要和地下的死人一样的长眠不醒,而放声高歌痛哭的时候;每当啊!说不尽,说不尽!
诗人尽情地倾诉着自己凄凉的孤独,岂止是生活的孤独,更是精神的孤独,生命的孤独!诗人的创作需要孤独,但一旦诗人真正感到孤独,这种孤独的煎熬却又是令人不堪忍受的,因为它和死亡结伴而行。诗人反抗孤独,孤独中的诗人无以自慰,不可抑制的恐惧和哀愁让他显出真正的无助,显出人生的悲哀。诗人的孤独在他的内心深处源源不断地流淌,没有孤独就没有诗人,诗人在孤独中感受着人生,在孤独中感受着死亡,习惯着死亡。当代作家张贤亮有一本小说就叫《习惯死亡》,虽然有着他一贯的政治和思辨色彩,但对死亡的体验却流溢出强烈的情感。作品的主人公一次次濒临死亡,一次次从死神的手中奇迹般的逃脱,一次次习惯死亡,也一次次习惯孤独:
他无数次地在飞机上凝眸云端。最好是没有什么飞机没有什么乘客没有什么空中小姐只有他一个游魂在浩渺的天宇飘荡。多少次他也真感觉到是这样。他的肉身会渗出舷窗之外。也许是肉身腾飞到空中时唤回了对自己身前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呱呱落地之前的情景:天风横吹,乱云如箭,他偶然落在一片名叫中国的土地。对于游魂来说只有天堂和地狱的区别如今却有了国籍以及肉身带来的种种烦恼。这种种烦恼便构成了所谓的经历。经历会永远地存在,哪怕肉身已焚为灰烬。
对于诗人来说,习惯死亡与习惯孤独就是一回事。这完全是个人的体验,当一个人到了习惯死亡的地步,也许他更盼望孤独,因为孤独是死亡的影子。
孤独和死亡因而成为文学作品恒久的主题。我们人更多的时候都处在孤独之中,因为我们的内心世界太浩瀚了。一个人,能把你心里想的东西讲出来多少呢?
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所以我们都是孤独的,只有孤独,才会产生思想,只要有思想,个体与周围环境的敌对状态就无法和解,既是和解,也是暂时的。昆德拉说:小说家是人的生存状态的探险者,小说的真义是对生存状态的新发现。死亡与孤独都是人的一种生存状态。
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是诗人的天性,也是天然的使命。但诗人却是孤独的,在现实生活中,诗人无法解除这种孤独感,只有用创作来安慰自己,只有写创作的时候,那种孤独感才会暂时消失,因为那个时候诗人和他的人物生活在一起,他们彼此互相理解和同情。
假如我们阅读日本当代女小说家吉本·芭娜娜的作品,我们会感到最大的困惑就是无所不在的死亡:轻易的死亡,大量的死亡;通常在情节还没正式开展前,故事主人公就已经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人。因而造成了一种决绝的孤独情境。不仅如此,主人公还都为疾患所困扰,或者是自闭症、或者严重失眠、或者嗜酒、或者有“厨房癖”,等等。其共同点在于,主人公们所面对和需要克服的,都不是肉体疾患,而是心灵疾患。种种怪癖的行为往往都是为了逃避孤独——绝对的孤独,其实是逃避死亡。如《白河夜船》中寺子最好的朋友死了,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床,此外再无它物”,于是她开始嗜睡,睡到失去了时间。渴望睡眠的全部理由就是“不愿让自己爱上孤独”。
她一想到独自走进家里时那孤寂无依的瞬间就无比恐惧和无助,于是在回家的车里入睡这些主人公活在他者死亡的阴霾之中,对于自身也是生活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却并没有明确而清醒的认识。换句话说,作者为他们设定的生存状态不是向死而生,而是知死而生。回顾已过去的二十世纪可以说是忧郁的世纪,人类在一个世纪中于知识、科技、物质的开发上取得极为可观的成就,但社会化、物化的压力也远远超出人类负荷,导致肉体紧张、精神分裂、灵魂支离破碎;每一项进展、每一个变化都带来一次蛮横的诀别,而让人类付出惨痛代价:孤独、仿徨而忧伤。爱伦坡说过,文学中最忧郁的主题就是死亡,而其中最富诗意的情境即佳人之死;芭娜娜的小说最不虞匮乏的正是这两种要素,首先形成一个迷人的基调。其次,至爱的离去使得生者为死亡所祟,无助而绝望的景象一方面带给读者一种濒死体验,一方面那种孤独的共感让读者与虚构的人物似乎携手历劫,一起通过灵魂的搏杀,完成重生的洗礼。
几乎每一部名着中都写到死亡与孤独,几乎每一个着名诗人都在孤独中体验着死亡,在孤独中走向死亡。普鲁斯特在去世前几个月,曾写过一篇关于波德莱尔的文章,他以令人心碎的隐喻方式提到死亡:“雨果从未停止谈论死亡,但他一向以享乐者的超脱对待死亡。唉,也许应该像波德莱尔这样缄默不语,把即将降临的死亡埋在心底,在深沉的痛苦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在魔鬼的世界里保持宗教的福音,也许应该为死亡来临之前的那种令人心力交瘁的折磨感到苦恼……”
雨果晚年写过多本诗集,富有青春的激情,显然是在死神追逐围困之下迸发的——他把自己对人生最富于智慧的体验溶铸到生命之树的最后一根枝叶上。据马拉美《文坛记事》记载,雨果在71岁时,看见身边的对手和朋友一个个离去,感到无限的孤独,他不禁想到,“已是耄耋老人的自己也要死了!”因此,他在缪斯灵光的引导下写下了黄昏里最辉煌的诗句,描写那步步逼近、无从抗拒、无法回避的人生的大限——“铁石心肠的收割人,拿着宽大的镰刀,沉吟着,一步步走向剩下的麦田。”——留给人们的是孤独的死神的背影!
死亡是现实的存在,关注死亡就是对人的终极关怀,从终极意义上讲,人生就是一场梦,我们都在梦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着从生到死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关注死亡,实质是思考生命的过程,是思考人的生命本身。当诗人的死亡情结凝结在文学作品中,成为作品的血肉,尤其化为作品主人公的意识和情感时,我们会被那一个个死亡故事所打动,我们也会身不由己地和作品的主人公们一起被生命之光消失后的黑暗所吞噬和溶化。这黑暗是遮蔽在生命之灯行将熄灭时的痛苦与哀伤。因此对于我们,真正沉重的是生,真正疼痛难当的也是生,而不是死。在诗人那里,死亡是如此轻盈、缥缈。一个人突然死了,就像是随手关掉了一盏灯,司空见惯、平静如故。只是,曾经照亮周围的光线在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们来不及看到这盏灯熄灭的过程,自然也感觉不到这盏灯生存空间的死亡的阴影,它的力量是无形的,却潜在而巨大,令我们无力挣脱。当灯光照耀的时候,沐浴其中的人已经习惯了那种光明与温暖,并逐渐对此感到理所当然。而理所当然的东西一旦突然消失,便产生了让人完全不能适应的失重感。文学作品中的许多主人公便生活在这种失重的黑暗里,在这样的生活状态里苦苦挣扎。现实生活中人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其实,诗人的死亡情结所展示的是生存的过程而不是死亡的过程,所传达是生存的哀伤而不是死亡的哀伤,所描绘的是生者的艰辛而不是死者的艰辛。
难怪普鲁斯特说:“总有一天,当我们失望地发现,不可能彻底把握生活时,我们就会转而投身坟墓,求助于死亡。”或许坟墓才能理解诗人,诗人求助于死亡就像求助于一个朋友,一个在生活中的最后的朋友,可能也是永不背叛诗人并能使我们获得拯救的朋友,但——“我们的生命,真正的生命,最终得到揭示与理解的生命,唯一真正体验过的生命”——却永远地“保留”在它存在过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