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处山坳,便到了罗宝驹等人昔日栖身的水潭。此时的水潭,平静如镜,上方的瀑布消失了,只有一小股水流,紧贴着石头缓缓流淌。龟田次郎打量一下四周,发现池潭边上有一个新土堆,他挥手叫来两个工兵,三五铁锹挖下去,竟然挖出来一个小孩子尸体,用斗篷包着。龟田次郎抽出太刀,挑开斗篷,看到斗篷衣襟上面三个刺绣字:罗和平。龟田次郎问罗宝驹,你儿子是怎么死的?罗宝驹说,早产的娃儿本来就弱,连惊带吓就死了。龟田次郎摆摆手,两个工兵把孩子尸体掩埋回土坑。他随后派出三组哨兵,寻了三处制高点,连侦察带瞭望。龟田次郎问罗宝驹,帝王宝藏在哪里?罗宝驹走到水潭边上,扒拉开连理藤,露出一个天然洞口。龟田次郎也被这一奇特构造吸引,他走近水潭,盯着洞口观望,发现里面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罗宝驹拽着一根藤蔓,下到洞口,说俺带你们进去。龟田次郎摇了摇头,说不行,你先上来。见日军士兵没有动作,罗宝驹只得攀着藤蔓,回到水潭上面。龟田次郎问道,这个洞口下面有多深?罗宝驹说很深,一直到山脚下。龟田次郎迟疑一会儿,说,你和我留在上面,让我的手下抬着罗良驹进去。罗宝驹说下面地形很复杂,罗良驹什么都不知道,我得亲自下去带路。龟田次郎没有理会罗宝驹,他把队伍分成两拨,一半日军士兵留在上面,一半日军士兵抬着罗良驹,进入山洞。龟田次郎这一回打定主意,绝不能被罗宝驹牵着鼻子走,凡事都拧巴着来。罗宝驹也看出端倪,他对龟田次郎说,山洞很深,来回一趟需要半个时辰,你得让炊事兵开灶做饭。龟田次郎略一沉吟,命令手下说,不许生火冒烟,不许烧水做饭。罗宝驹暗暗庆幸自己赌中,心中稍微宽慰一丝。原来,樱子死后,罗宝驹跟井道山的状况差不多,都是茶饭不思。直到此时,罗宝驹才明白樱子在自己心里的分量。此前,他以为自己是想儿子,现在才知道,他更想樱子。想樱子,也就更憎恨龟田次郎和日军士兵,恨不能把整个安阳宪兵司令部炸掉,才能解心头之恨。安阳连续下了三天大雨,罗宝驹抱着儿子罗和平,坐在罗良驹经常歇坐的那块巨石上,盯着泻入池潭中的瀑布发呆。儿子已经哭了整整一天,是饿哭的。罗宝驹无奈,只得让宋小六去山下,寻一户人家代养。宋小六转悠两个村子,才找到一户刚死了孩子的人家,小孩才两个月,已经用一条破被子裹好,准备扔到乱坟岗去。宋小六赠送了一些钱物,让这户人家代为奶养罗和平。拿到了这么多钱,还有一个孩子慰藉丧子之痛,这家人爽快应承下来。宋小六临走时,对孩子他爹说:“俺帮你把孩子埋了吧,别丢乱坟岗喂野狗了,怎么说也是一条性命。”
送走儿子,罗宝驹心绪静了下来,盯着池潭上的瀑布不再发呆,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复仇的想法。他招呼宋小六、吴庆德和吴宝才,三个人攀上瀑布上面的悬崖,一路溯流而上,竟然找到一个更大的池潭。罗宝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复仇想法,是在瀑布上游把洪水截留,然后把龟田次郎和日军士兵引到石洞里,再放水入潭,灌入石洞。寻到瀑布上游的大水潭后,发现水潭另有一个出水大豁口,流向瀑布上游的仅是一小股水流。四个人仔细探看一番,吴庆德指着水潭的一处边沿,说只要在这里放些炸药,炸开这块石头,水就全部流到这边了。于是,宋小六连夜下山,找到李守文讨来足足六十斤炸药,第三天晌午时分,便安放好了炸药。眼看着雨势减缓,罗宝驹独自一人下山,走进日本宪兵司令部自首。临走前,罗宝驹打发走了吴庆德和吴宝才,说你俩跟着俺受累了。吴庆德和吴宝才两个人忙不迭地称谢,说若不是跟罗大哥合伙,哪能赚这么多钱、长这么多见识。至于如何炸掉瀑布上游的水潭,如何把龟田次郎淹死在石洞里,两个人没敢多问。没敢多问,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怕问多了,罗宝驹脑子里又生出想法来,想把安阳城翻过来。打发走了吴庆德和吴宝才,罗宝驹让宋小六第三天到瀑布上游候着,见到瀑布下面有炊烟冒出来,就给炸药点火。宋小六问罗宝驹,炸完之后呢?罗宝驹说炸完之后,你便远走高飞,哪儿舒坦就去哪儿。宋小六问道,那大哥和二哥如何脱身?罗宝驹笑了笑,说只管走你的,俺哥俩自有妥当之处可以去。罗宝驹刚刚迈出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宋小六说:“过个一年半载,等到和平不用喂奶了,你就把孩子领走,多给那户人家一点钱财就是了。”
罗宝驹的复仇谋划出了偏差。先是龟田次郎不肯进石洞,再是龟田次郎也不让他入石洞,而是让日军士兵抬着罗良驹进去。此举,是龟田次郎担心罗宝驹使诈,便将哥俩分开,洞里一个,洞外一个。洞里洞外都有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便是有诈,也会有所顾忌。这时候,若是日军士兵起灶做饭,上游的宋小六只要看到冒烟,便会炸开水潭,罗良驹也会被淹死在石洞里。罗宝驹看出来,龟田次郎对自己提防得紧,凡事都拧巴着来。所以,他索性冒险建议,让日军士兵生火做饭。而龟田次郎恰好多想了一层,下令不许起灶生火。龟田次郎命令一出口,罗宝驹长舒了一口气,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此刻,另一半日军士兵,抬着罗良驹已尽数入洞。罗宝驹心里有些悲凉,悲凉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弟弟罗良驹。他这次亲赴宪兵司令部自首,确实没有打算活着出去,一是想救弟弟罗良驹出虎口,二是想跟龟田次郎同归于尽,为老婆樱子复仇。如今,罗良驹虽说还有一口气吊着,但是身体形同僵尸。自己谋划的救人计划,本来可以做到天衣无缝……突然,一阵骚乱声起,打断了罗宝驹的思绪。原来,在洞外守候的日军士兵闲极无聊,便拿纱布蘸着机油擦枪。擦完枪的纱布,被士兵们随手扔在枯草中。随后,不知是哪个士兵,又把烟头丢在蘸满机油的纱布上,火便着了起来。罗宝驹一看见火,顿时跳将起来,急忙扑过去救火。本来火势不大,只是机油着火容易冒黑烟,一缕黑烟瞬间升腾上了半空。罗宝驹急得两眼冒火,就地躺下打滚,想扑灭地上的火苗。罗宝驹突然间的怪异举动,惹得一干日军士兵哈哈大笑。龟田次郎也心生疑惑:罗宝驹为何如此担心生火冒烟?龟田次郎一个念头尚未下去,便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一瞬间,躺在地上的罗宝驹不打滚了,龟田次郎不琢磨事了,日军士兵也不再大笑了。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来,听着一阵“轰隆隆”的响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哗啦”一声,头顶上方凭空多出来一条瀑布,直泻潭中。池潭里的水很快涨上来,涌入石洞。
罗宝驹已被折磨得失了人形,右腿早在第一次动刑时,便被打断了。宪兵队里的酷刑,几乎被轮番用了一遍,他却未曾吐露半点鼎耳的踪迹。负责审讯的宪兵少佐早就失去耐心,如此硬气之人,当真闻所未闻。龟田次郎每天都要把少佐叫到办公室训斥一顿,就差给他上刑。少佐说,以我的经验来看,动刑对他没有用,这种人天生不惧怕痛苦,扛到死也不会招供。
罗宝驹躺在牢房里,半眯着一双眼,眼神里已然没了往日风采。自己一手谋划的圈套,竟然把自己的胞弟罗良驹溺毙于山洞,这是罗宝驹万万没有料到的。在此之前,他甚至打起另一个主意,想用鼎耳来换罗良驹一条命。是自己把弟弟带上这条路的。本来,良驹应该成为古玩行当里一顶一的修补高手,完全可以富甲一方,过安稳太平日子。罗良驹天赋奇高,其悟性和灵性超过父亲罗万通不知多少倍,最终落得这般结局,岂能不让罗宝驹痛心疾首。罗宝驹用双手撑起身体,吃力地在破床上转个身,再用手把断腿摆弄过来。做完这两样事儿,罗宝驹疼出来一脑门子汗珠,眼前一阵眩晕。恍惚中,他看到樱子朝自己走来,手里拿着一沓宣纸。等到樱子走近时,他才看清楚,宣纸上拓印的是后母戊方鼎上的纹饰图案。樱子举着手里的拓片,对罗宝驹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金贵的,搭上那么多条生命,去换一只脏兮兮的破铜鼎,值当吗?樱子越说越生气,使劲一甩,把一沓拓片摔到罗宝驹脸上。罗宝驹浑身哆嗦了一下,悠悠醒过来。原来,他刚才转身搬动断腿太耗力,一下子疼昏过去。想起樱子来,罗宝驹心头一阵痛楚。第一次见面,在通宝街上出手相救樱子,根本不知道她是个日本娘们。如果事先知道樱子是日本女人,自己会救她吗?以前,想到这一层的时候,罗宝驹觉得自己不会去救一个日本女人;现在,想到这一层,罗宝驹觉得自己肯定会出手相救,且不管她是不是井道樱子。在安阳街头上混了近二十年,他罗宝驹从未干过欺男霸女之事,这也使他赢得安阳人的好口碑,任谁提起罗宝驹,都会竖起大拇指。自己偷过,也抢过,甚至使过无数下三滥招数,但针对的都是盗墓贼。自己睡的展春园以外的第一个女人,就是樱子。跟窦铁匠的女儿,虽说成了亲拜了堂,可还没入洞房,就让日本鬼子炸死。因此,把樱子日了,他觉得是复仇。复仇就复仇吧,复仇也会演变成惯性。罗宝驹日复一日地复仇,到了樱子那里,竟成了爱情。最后,樱子怀了身孕生了娃,还打算带上他和儿子,一起回日本生活。可他罗宝驹压根就没想过要去日本。卖古董卖房产,樱子以为他要去日本。其实,他想给手下弟兄们分最后一次红利,把铜鼎的损失弥补上。祭出手中的鼎耳,只不过是想钓出龟田次郎手中的鼎耳。从樱子给他讲的“断指故事”,罗宝驹摸清了龟田次郎的性格,凡事都要拼尽全力做到最好。龟田次郎想给天皇献上一只完整的铜鼎,他罗宝驹更想留下一只完整的铜鼎,就算不为了祭祀老祖宗,也不能让日本人拿走中国的宝贝……一阵剧痛袭来,罗宝驹又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