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日本人剿灭褚大奎、炮轰褚家寨之后,林虑山周边村落安稳了许多。安稳倒是安稳了,有关褚大奎的各色传说却随之而起。传说一,褚大奎天赋异禀,竟然长有三只手,要劲儿时候总能用来救命,平生未见示人,直至入殓时才被发觉;传说二,褚大奎在林虑山寻到一处地府,把平生抢夺来的宝贝尽藏于地府中,足足能装满八十辆大车;传说三,褚大奎的土匪队伍足有三千人,每人配一支三八大盖和两支自来得短枪,见八路灭八路,见国军灭国军,见鬼子灭鬼子,因为击毙了一个日本大官,日本人不惜调来一百多门山炮和一万鬼子兵,才拿下褚家寨;传说四,是日本人的山炮炸塌了林虑山山基,褚家寨后面的娘娘峰齐整整矮了一截,吉凶未卜。
罗宝驹、罗良驹、宋小六、吴庆德和吴宝才五人昼伏夜行,十日后,到了林虑山褚家寨。罗宝驹和吴宝才带路,寻到昔日被关押的石洞,石洞已经被日本人的山炮尽皆摧毁。吴宝才在石洞前的乱石堆里,点了一小堆火,烟和火苗全都往上走,没有一丝被石缝吸入。吴宝才摇了摇头,说这条通路被卡死了。接下来的日子,五个人循着娘娘峰周围转来绕去,再也没有寻到半点端倪。吴宝才和罗良驹最为劳心,两个人日夜参详两只鼎耳的纹饰图案,始终不得要领。罗宝驹说,术业有专攻,按图索骥这类高深学问,还是等到日后请教井道兄妹,方可破解。
山中日月,流逝无凭。转眼间,五个人于林虑山中耗了两个月。这期间,他们在一个水潭边搭了几间草棚,算是有一个固定歇息地。吴宝才的风水学问,在山里几乎没有作用,他的经验积累全部来自安阳的平原,什么坡高地陡,什么阴阳和合,他打眼一瞧就八九不离十。好在天下学问万变不离其宗,在林虑山转绕两个多月后,他也积累不少心得。搭草棚就是吴宝才选的址,傍山朝阳,左邻清泉,右倚松石,是一处绝佳风水宝地。吴宝才说,这里不光是风水好,日本人那只鼎耳上的饕餮纹、凹弦纹、云雷纹,全都汇集在一个点上,接下来就没有标记了,我估摸这里就是那个点。
某日,罗良驹端坐一块巨石上晒太阳,眼睛盯着草棚下面的一潭碧水发呆。他突然间打一激灵,因为他发现水潭上方石壁上有一道痕迹,是常年流水摩擦出来的,可水潭下方却寻不见出水痕迹。入秋时节,林虑山的雨水多起来。有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秋雨。水潭上方的雨水越聚越多,最终混合成一条瀑布,直泻潭中,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震彻山谷。来不及等到天亮,罗良驹就冒雨钻出草棚,来到水潭边察看。果不其然,水潭上方水流如注,水潭却不漫不扬,还是与往常一般的水位。罗良驹急忙跑回草棚,把其他酣睡的人叫醒,让他们一起到水潭边观看这一奇景。吴庆德工于各种巧妙机关,他观望了一会儿水潭,说这不奇怪,定是水潭边上有一处洞口,水漫上来时,水顺着洞流走了。众人觉得吴庆德说得有道理,于是,大家沿着水潭边沿,寻觅洞口。罗良驹薅来几把草叶,扔进水潭中,不多会儿,草叶便聚拢到对面水潭的边沿,转瞬间踪迹全无。水潭对面岸上,长有一株巨大的连理藤,因水分充足,连理藤枝繁叶茂遮蔽了半个池潭。罗良驹手指着连理藤说,洞口肯定就在那里。罗宝驹点点头,说等到水退了,咱们进洞看看,兴许帝王宝藏就在这里面。
当天夜里,四宝从山下带来消息,说是樱子生下一个男娃。得知自己当了爹,罗宝驹兴奋得一夜未睡。罗良驹问道,哥,咱们是不是该把嫂子和侄子接出来?四宝说,安阳城外搞路查的日本宪兵都撤回去了,但玲珑胡同周围全是警察和日本便衣,只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罗宝驹说不着急,待俺想想办法,一定得把俺儿子和女人弄出来。
山洪来得快,去得也急。翌日,水潭上方的瀑布便断了,只剩下一小股细流,沿着石缝流进水潭。罗良驹一直惦记着水潭边上的石洞,大清早便爬起身来,把连理藤的枝枝蔓蔓,用草绳子捆扎起来,再拴到后面的松树上,藤蔓下的洞口完全暴露出来。罗宝驹没有急于进洞,他说让洞里的洪水消退干净,再进去不迟。当天,众人做了进洞前筹备。罗良驹和吴宝才找藤蔓,编制绳索。吴庆德和四宝采集松树油,制作火把。宋小六下山采购食物。罗宝驹则独自一个人,攀上池潭上方的悬崖,一路寻觅上去。晚间,众人回到草棚里集结,各自筹备的活儿一样不落。宋小六还特意买来一坛子烧酒,众人许久没有喝酒,如今闻到酒香,早已耐不住性子,酒坛子在六个人手中轮番传递,不一会儿,便把一坛子烧酒喝个精光。
第二天一大早,罗宝驹等六人攀着连理藤,鱼贯入洞。进入洞口,便是一个倾斜往下的大斜坡。没走出多远,就伸手不见五指。吴庆德掏出火镰,点着一根火把,打头领路。一路之上,随处都能听到水滴之声。除此之外,再无丝毫其他响动。接着往前走,众人突然觉得脚下湿滑起来。罗宝驹又点着一根火把,蹲下来才看到,周围的石头不再是黑褐色,而是乳白色,并且湿漉漉的。罗宝驹站起身来,高举火把望向四周,只见洞中到处都是一根根粗细不一的石柱,有地面上立起来的,也有洞顶倒挂下来的,黄灿灿亮晶晶的,煞是好看。四宝赞叹道,这该不是黄金做的柱子吧?罗宝驹上前,用手抚摸着石柱,觉得很是眼熟,可又想不起于何处见过。再往前走不多远,是一处悬崖绝壁。罗良驹卸下肩上背负的藤蔓绳索,把上端固定在一根石柱上,率先沿着绳索滑下去。好在悬崖没有太深,大约有四五丈高,绳索堪堪够用。罗宝驹禁不住自言自语道,刚才若是有洪水冲下来,咱们都得活活摔死。
下到悬崖之后,石洞豁然开阔起来,光亮所及之处,如同一座巨大的宫殿。地面上,到处都是一摊一摊的“石湾”,湾子里盛满清水,清澈见底。前面打头的吴庆德突然发出一声响,众人急忙往前围拢过去,发现地面上有一堆一堆的黑色东西。吴宝才上前,用手指捏起一点,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似乎判断不出是什么东西。再往前走,吴庆德脚下绊了一跤,待他坐起身来,发现地面上竟然有一块粗笨的青砖。众人越发称奇,莫非此处有人来过?四宝接过吴庆德手里的火把,往前面照过去,只见到处都是散落的青砖。而且,洞顶上方不再是黄灿灿亮晶晶的乳白色,而是一大片黝黑色。罗良驹忙不迭点着手中火把,往前紧走两步,竟发现一座坍塌的窑炉,地面上的青砖正是砌窑炉所用。再往前面走,地势渐渐呈上坡,地面也随之干爽起来。这时,轮到罗良驹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前面有一块平整地面上,竟然摆放着一具众人熟悉的铜鼎——后母戊方鼎。一瞬间,一行六人的汗毛全都竖立起来,久久合不上张大的嘴巴。还是罗宝驹率先醒过神来,他走上前去摸了一把“铜鼎”,发现这是一块石头雕凿出来的石鼎。但是器形竟然与后母戊方鼎丝毫不差,就连鼎身上的纹饰都毫厘不差。众人谁都不再言语,不再言语不是不想言语,而是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石鼎后面有一块大石头,石壁上用黑颜色描出很多图案,一看便知道是各种器形的铜鼎。再往前走,地面上四处都是碎裂的石头,吴宝才借着火光察看一番,说这些石头茬口是新的。石洞尽头,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如一面墙一般竖立眼前。罗宝驹举高火把照上去,石壁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亮光,这竟然是一块巨大的火石。往前再也走不动了,众人把目光一齐转向罗宝驹。罗宝驹拍了拍眼前的火石说,如果俺没有猜错,这块大火石外面就是林虑山的褚家寨。吴宝才恍然顿悟,问道,这就是咱们俩被关在石洞里的火石?罗宝驹说没错,俺当初被褚大奎绑上山,一路上被蒙着眼,耳朵里只听到流水声,想必就是这处石洞里流出去的水。吴宝才说有可能,俺被关在石洞里,晚上隐约也听到过流水声。罗宝驹说,其实,铜鼎指引的不是藏宝图,而是记录铜鼎铸造、祭祀、埋藏的路线,三千年前铸造这样一只巨鼎,没有一两年工夫搞不成,因此人们找到这样一处天然石洞,不光能遮风避雨,取水淬火也方便。罗宝驹接着说,褚家寨的石洞原本是一个很大的洞口,工匠们在那里设计了铜鼎的纹饰,在这里的石壁上设计出器形,然后在这里修建窑炉铸鼎。吴宝才说,刚才看到一堆堆黑土,肯定是炉渣。罗良驹抬头瞅了一眼洞顶,说看这烟熏火燎的劲儿,至少干了三五年。吴庆德有些失望,嘟囔道,原来不是帝王宝藏哩。罗宝驹说,压根就没有帝王宝藏。宋小六问道,那井道兄妹会诳咱们不成?罗宝驹说,那倒是不会,他们也是凭着小屯出土的龙骨(甲骨)推断的,龙骨上记载着“举三代帝王之才祭祀”,其实,指的就是后母戊方鼎。
接下来几日,众人倒是消停了,因为没有“帝王宝藏”的引诱,一个个卧在草棚里呼呼大睡。罗宝驹却是睡不着的,他一门心思惦记着樱子和儿子,挖空心思地盘算,如何从天罗地网的安阳城救出母子二人。连续两天大雨,罗宝驹突然有了主意。他唤醒众位兄弟,细细叮嘱一番,众人分头下了林虑山。
先是宋小六,携带罗宝驹的书信和印章,半夜里从下水道混进安阳城。暗中跟踪井道山家女佣人,趁其外出买寿司结账时候,宋小六将书信塞进她的食盒。宋小六随即出城,在小白河便会合吴庆德和吴宝才。三个人一直候到第二天,待樱子乘坐的黄包车一过桥,立刻动手拆除木桥。吴庆德是木匠出身,修木桥兴许费些时日,拆木桥只需一会儿工夫。三个人刚刚拆完桥,日本人两辆满载宪兵的卡车,便开了过来。看到木桥被毁,宪兵们急忙下车,拆掉卡车车厢,修补木桥。天宁寺这边,罗良驹和四宝把跟踪而来的两个黄包车车夫双双拿下,罗宝驹与樱子母子会合一处。
一番谋划,本来天衣无缝。可樱子担心儿子身体虚弱,执意要回安阳取药。罗宝驹也顾虑重重,他不敢拿儿子性命冒险,只能同意樱子带儿子暂回安阳将养。
此后数天,罗宝驹几乎都在掐着手指算日子。
十日过后,四宝从安阳城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龟田次郎把井道樱子母子请进了宪兵司令部,说是方便给罗和平治疗,实则是软禁。
原来,罗宝驹与樱子天宁寺塔林相会之日,龟田次郎得知樱子母子出城的消息后,随即安排两辆卡车宪兵随后赶至天宁寺。不料行至半途,被小白河断桥阻拦。龟田次郎大发雷霆,自己苦心经营数月的天罗地网,竟然被罗宝驹这般轻巧化解,让他如何不恼。待日本工兵修好木桥,还未过桥之时,远处两辆黄包车,载着樱子已经返程了。龟田次郎甚是疑惑,因为木桥上斧凿的新鲜茬口,说明有人故意拆毁木桥。这事儿除了罗宝驹,还有谁人干得出来。罗宝驹干这事的目的,就是要接自己的女人和儿子远走高飞,可樱子怎么又抱着儿子回来了?龟田次郎把樱子送进自己的轿车,假意寒暄几句,便下了轿车。他把两个黄包车车夫叫到跟前,问他们在天宁寺发生了什么事。两个车夫一口咬定没事,说是樱子烧完香就返城,这期间一刻没有离开自己的视线,眼睛都没有眨巴一下。龟田次郎瞅着两个人耷拉下来的上衣口袋,走上前去,从每个人口袋里掏出一封银元。两个便衣警察傻了眼,“扑通、扑通”两声,跪在地上求饶。龟田次郎拔出腰里的王八盒子,顶火上膛。两个便衣磕头如捣蒜,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个仔细。两个人话音刚落,“砰砰”两声枪响,两人仰面倒在地上。龟田次郎把两封银元扔给翻译,说给他们两家发抚恤金吧。樱子坐在轿车里,目睹了这一经过,心里对龟田次郎产生深深厌恶。
回到安阳,龟田次郎越想越生气憋火,被罗宝驹牵着鼻子走了大半年,如今,自己仍处于被动位置。罗宝驹四人盗走鼎耳,逃出宪兵司令部后,龟田次郎给邱连坤下命令,以偷盗破坏罪,逮捕罗宝驹手下的所有弟兄。邱连坤不敢怠慢,责令孙发贵率全部警察出动,全城抓捕嫌犯。一夜忙活下来,竟然一个人都没抓到。原来,罗宝驹变卖古董和家产后,除了按三十万抵价给铜鼎的股东们之外,剩下的钱财全都分给手下弟兄们,让他们外逃躲避。龟田次郎得知消息后,气得暴跳如雷,对罗宝驹和罗良驹兄弟的仇恨又加深一层。龟田次郎心狠手辣,在中国战区屡立战功,有关他的消息常常见诸日本报端。他本想借助铜鼎,找到在安阳的晚商宝藏,为自己的军人生涯再添一笔辉煌。不承想,罗宝驹兄弟俩竟然敢在宪兵司令部,把铜鼎化成一摊铜水,自己一世英名竟然毁在安阳城一帮街痞混混手里。令龟田次郎更为沮丧的是,针对铜鼎被毁事件,日本陆军总部已经派出调查组,不日将赶至安阳。龟田次郎横下一条心,不惜任何手段,逮捕罗氏兄弟,找寻回两只鼎耳,也算是挽回一点颜面。
蹲守玲珑胡同、监控樱子,从军事理论学上讲,都属被动防御状态。必须主动出击!龟田次郎在心里暗下决心。至于如何主动出击,他想过很多方式方法,全城拉网式搜查、全安阳地毯式搜查、通缉罗宝驹和他的手下等。几个月过去,这些办法全然不顶用。罗宝驹非但没有被吓破胆,还在天宁寺跟妻儿相会。为什么仅仅是相会,而不是带着樱子和儿子远走高飞?罗宝驹还在等什么?难道罗宝驹不爱自己的儿子?龟田次郎用一块雪白的毛巾,擦拭着桌子上的太刀,一把刀没有擦完,他就想明白了:罗宝驹是因为太爱自己的儿子,所以才没有冒险带儿子上路。他将太刀入鞘,唤进来一位少佐,吩咐他前往玲珑胡同,把井道樱子和她的孩子一起请进宪兵司令部陆军医院,由沈阳来的儿科医生一天二十四小时监护治疗。